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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云梦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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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庭筠的伤臂终于彻底痊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卸下夹板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恨不能立刻策马疾驰三百里,将积攒了数月的精力尽数倾泻。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萧庭筠兴冲冲地跑到太傅府,见沈惊澜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清泉。他耐着性子等一曲终了,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眼睛亮得惊人:“惊澜!我伤好了!整日困在京中,筋骨都要滞涩了!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去个远些的地方!”
沈惊澜抬眸,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的脸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更是灿若星辰,仿佛能将人心底的阴霾都驱散。他心中微微一动,放下抚琴的手,问道:“欲往何处?”
萧庭筠早就想好了,脱口而出:“云梦泽!八百里洞庭!听闻那里烟波浩渺,气象万千,与咱们这京城风貌大不相同!我们去瞧瞧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何等壮阔景象!” 他说着,已是眉飞色舞,仿佛已置身于那万顷碧波之上。
云梦泽……洞庭湖。沈惊澜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相关的地理图志与诗词歌赋的描述,心中亦生出几分向往。他素喜山水之乐,尤其与身旁这人同游,似乎再寻常的景致也能变得意趣盎然。
他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好。”
萧庭筠大喜过望,当即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翌日清晨,两骑轻骑,并一辆装载着简单行囊与沈惊澜画具书箱的马车,悄然出了建安城。除了石磊和青墨随行,萧庭筠并未多带仆从,只求自在。
一行人轻车简从,南下而行。越往南,风光愈发与北方不同,水网密布,稻田纵横,空气中都带着湿润的水汽。萧庭筠如同出笼的鸟儿,策马在沈惊澜身侧前后奔驰,时而指点江山,畅想未来戎马生涯,时而摘些路边的野花,笨拙地编个花环想要戴在沈惊澜头上,被对方一个清淡的眼神制止后,便笑嘻嘻地自己扣在了马头上。
沈惊澜看着他这般鲜活的模样,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微笑。离了京中那些无形的束缚与目光,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连带着他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行了数日,终于抵达洞庭湖畔。
时值暮春,湖水初涨。当他们站上湖畔高地,极目远眺时,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但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无边无际的湖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金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低垂的天空融为一体。风起时,波浪层层涌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与泥滩,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远处,君山如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仙境浮于水上。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渔帆点点,在这宏大的洞庭中,都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充满了生机。
“这便是洞庭……”萧庭筠看得呆了,喃喃自语。他生于北地,长于京城,何曾见过如此壮阔无垠的水域?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情激荡,恨不得长啸一声,与这天地共鸣。
沈惊澜亦久久无言。他静静地立于湖畔,任湖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与墨发,清冷的眸子倒映着万顷碧波,仿佛也被这自然的伟力所涤荡、所充盈。这浩渺的湖水,这奔涌的浪涛,这自由翱翔的水鸟,无一不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与心境。与这天地造化相比,那些世俗礼法、人言可畏,似乎都变得轻若尘埃。
他心中感慨万千,文思涌动。沉吟片刻,他转向身旁看得痴了的萧庭筠,轻声道:“取纸笔来。”
青墨早已机灵地备好了便携的笔墨纸砚。沈惊澜就着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铺开宣纸,执笔蘸墨,略一思索,便挥毫而就。字体清隽挺拔,带着一股以往少见的疏狂之气。
极目楚天水接空,气吞吴楚势何雄。烟波涤尽尘寰小,一点浮槎天地中。
诗成,萧庭筠凑过来看,他虽然于诗词上不算精通,却也看得出这诗气象宏大,意境高远,尤其是最后一句“一点浮槎天地中”,既写了眼前湖中扁舟,又何尝不是写了他们二人在这浩渺天地间的渺小与自在?
“好诗!”萧庭筠由衷赞道,看着沈惊澜在湖光山色映衬下愈发清丽出尘的侧脸,心中爱意与自豪满溢,“惊澜,此诗当浮一大白!”
沈惊澜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湖水,心中一片澄澈空明。
两人在洞庭湖畔盘桓数日,寄居在当地渔家,白日里或泛舟湖上,看碧波万顷,水鸟翩跹;或登临君山,访娥皇女英遗迹,听斑竹泪痕的传说;或于月夜漫步沙滩,听潮声阵阵,看渔火点点。
脱离了京中一切桎梏,在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里,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愈发近了。萧庭筠依旧热烈,却多了几分体贴与珍重;沈惊澜虽仍内敛,却也不再刻意回避那份情意,偶尔甚至会回应萧庭筠孩子气的玩笑,清冷的眉眼间染上暖色。
这日傍晚,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紫,波光粼粼,如同撒下了万千碎金。他们乘坐一叶扁舟,飘荡在远离岸边的水域。四周寂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归鸟的啼鸣。
萧庭筠放下船桨,任由小舟随波轻轻荡漾。他坐到沈惊澜身边,与他一同看着这落日熔金的壮丽景象。天光水色,美得令人窒息。
“惊澜,”萧庭筠转过头,看着沈惊澜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长睫如同染了金粉,鼻梁挺秀,唇色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此处……甚美。”
沈惊澜似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微微侧首,对上他灼热的视线。在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与自己心中一般无二的、为这景致沉醉的迷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呼之欲出的情感。
湖风带着水汽拂面,带着暮春的暖意。小舟轻晃,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萧庭筠缓缓靠近,目光紧紧锁着沈惊澜的眼睛,带着询问,带着祈求,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他的气息渐渐逼近,混合着阳光、湖水与少年特有的清爽味道。
沈惊澜的心跳骤然失序,他能感受到萧庭筠的靠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在他的脸上。他想后退,身体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他看着萧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渴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弧度优美的唇瓣,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他没有躲。
当萧庭筠的唇终于带着试探般的轻柔,印上他的时,沈惊澜浑身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那触感温热而柔软,带着一丝湖风的微凉,如同羽毛拂过,却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一个极其青涩而纯粹的吻,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只有少年人最真挚、最笨拙的情感倾泻。萧庭筠只是轻轻贴着那梦寐以求的柔软,不敢有丝毫妄动,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良久,唇分。
萧庭筠微微退开些许,呼吸急促,脸颊绯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狂喜与不确定,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惊澜。
沈惊澜缓缓睁开眼,长睫轻颤,脸颊上早已飞起红霞,一路蔓延至耳根脖颈,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秾丽。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对上萧庭筠忐忑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靠在了萧庭筠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萧庭筠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填满,他伸出双臂,将怀中清瘦的身躯紧紧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夕阳将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金光荡漾的湖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融入了这天地浩渺之间。
在洞庭湖畔流连忘返近半月后,两人终于决定返程。临行前一日,他们再次来到湖边,想最后感受一番这云梦大泽的晨光。
清晨的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远山如黛,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静谧朦胧之美。沈惊澜与萧庭筠沿着湖岸缓步而行,石磊和青墨牵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行至一处僻静的芦苇荡旁,沈惊澜停下脚步,望着那在晨雾中摇曳的大片芦苇,若有所思。萧庭筠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卵石,时不时偷瞄一眼沈惊澜在晨光中愈发显得清丽绝伦的侧脸,心中甜意暗生。
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两人俱是警觉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自芦苇深处缓缓走出。来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却难掩其气质。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英俊,线条刚毅,下颌留着短须,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步履沉稳,无声无息,若非主动现身,恐怕走到近前也难以察觉。
这绝非寻常渔夫或旅人。
萧庭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沈惊澜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向来人。
那布衣男子的目光却越过萧庭筠,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沈惊澜脸上。当他的视线触及沈惊澜那张极致昳丽、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与书卷气的容颜时,深邃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震惊与恍惚。
太像了……尤其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鼻梁的弧度,以及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万千思绪的眸子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师妹,林婉如,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少年气质更冷,五官更加锋利,少了几分师妹当年的飒爽英气,多了几分冷清与沉静。
布衣男子的目光在沈惊澜脸上停留了数息,那复杂的眼神让沈惊澜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感。
萧庭筠也察觉到了对方目光的异常,心中不悦,沉声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那布衣男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萧庭筠,眼神已恢复古井无波,他并未回答萧庭筠的问题,只是抱拳微微一礼,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意惊扰,就此别过。” 说罢,竟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欲再次没入芦苇荡中。
湖风吹过,芦苇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庭筠眉头紧锁,走到沈惊澜身边,低声道:“惊澜,此人好生古怪!身手深不可测,他看你眼神也不对劲……”
沈惊澜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无事,”沈惊澜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疑,语气恢复平静,“或许……只是位隐居于此的奇人异士罢了。我们回去吧。”
萧庭筠虽觉疑惑,但见沈惊澜也毫无思绪,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将那布衣男子的形貌深深记在了心里。他隐隐觉得,此人出现得蹊跷,恐怕并非偶遇那么简单。
而此刻,已远在数里之外的许寒山,立于一处高坡之上,回望着洞庭湖的方向,目光深沉。婉如的儿子竟然都这么大了,还生得如此像她。看他身边那少年,气宇轩昂,应是武将之后,两人情谊似乎非同一般。
他常年隐居长白,此时来洞庭,是为了解决一桩旧事。没想到,此番竟有如此意外的发现。
“婉如……”他低声轻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你的孩儿,似乎走上了一条与你我当年,相似却又不同的路啊。”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此事,需得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