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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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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她把卷在被子里的手机拿出来充电,无意中划亮了屏幕。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的手机屏幕配色熟悉了:
是生日时我发给她那张手捧花束的照片。
我以为这样折腾之后会因为疲惫一觉睡到天亮,没想到会在白天降临前再次睁眼。
凌晨三点。
我在翻身时特意用手肘撑了一下,没惊醒旁边熟睡的喻舟晚。
她仍然是安稳的睡相,侧躺着,身体略蜷缩,只占据着不到半边的床,连手臂都规矩地在身前摆好。
有点儿渴,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厨房接水。
摸了半天都没找到热水壶,我那从困意里挣扎出的脑袋这时才马后炮地提醒我转头看向净水管:不是睡觉前用它接过水吗?你又忘了?
我忘了,可我清晰地明白一个事实,我从未熟悉过这里的任何东西,小到某个杯子碗碟摆放的位置,大到日常的起居生活节奏,即使在曾经的生活里重演过无数次,依然毫无长进,之前是,现在也是。
摸了摸叠放的碗筷,上面有一层只能靠触觉感知到的薄灰。
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两个十字路口外的硕大的橙红色灯牌。
在这个时间路上几乎见不到穿行的车,主干道是一条纯净毫无杂色的灯带,安稳地停留在静止里,从视线外的城市西北角到窗框外的世界,手边的水龙头均匀地在特定时间内滴下一颗水珠,提醒我时间依然在真实地流动着。
短暂地产生心慌,迅速被玻璃杯的水压下去。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我举着手机的照明灯轻手轻脚地返回卧室。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发现原本熟睡的人已经翻了个身仰躺着,清醒地睁大眼睛,即使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姐姐。”
我以为她是刚从噩梦中惊醒,还处在惊悸之中没缓过神。
“你怎么了?”我打开床头的夜灯,坐到她旁边。
喻舟晚翻了个身呆呆地看了我许久,慢吞吞地撑着手坐起来。
她有些犹豫地凑近,伸手搂住我的腰,脸贴在小腹的位置蹭了蹭,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埋在我的身体里。
比起一味地示弱寻求表面安慰,更像是一只收起羽翼短暂停靠的鸟,泛出一种难以捡拾的疲倦。
“做梦了?”
“有做梦,”喻舟晚摇头,发丝蹭在我腿上痒痒的,“不过不是噩梦,而且醒来就忘记了。”
“那是怎么了?”我捏了捏她的手,用故作轻松地调侃语调追问,“刚才好吓人呢姐姐,我开灯就看到你睁大眼睛躺在那里也不动。”
我故意学她的样子,惹得喻舟晚扶着我的肩膀乱笑。
“睡觉!”她抓着被子把整个人蒙进去。
我一反常态地找不到困意,盘腿坐在床上那块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发呆。
“可意?”
我转头。
“姐姐还没睡着?”
“我睡不着。”
背对着我的人忽然开口。
她埋在被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试图通过这样的举动模糊倾诉的欲望。
“我真的还以为……是在做梦。”
“嗯?”我朝她的位置挪了挪,显得自己更加有倾听的诚意,“你梦到我不在吗?”
“不是梦到不在,是醒来发现……发现你不在旁边,”喻舟晚说这句话时每次停顿都要,咬嘴唇,她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习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之后和你发生的才是做梦现实是——我还在高中那个时候,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既没有遇到你,也没有我们的那些事情。”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追问。
喻舟晚转身正对着我,我弹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要咬,于是她用视线安静的凝望来代表着反复斟酌的思考。
“我会害怕,”她思考许久,以无比真诚地口吻对我说,“我会怕自己做出的是错误的决定,或者我做的不够好,怕成为那个让别人失望的人,喻可意,你知道,这本来是我规划好的人生轨迹,但是……但是……”
“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
我在无意中越来越了解喻舟晚的性格了,她用这样的语气说不知道,言下之意是回避某种潜在的矛盾,即使它不一定是尖锐的。
“姐姐喜欢这样的人生轨迹吗?”
“说不上喜欢,只是我知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她主动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亲了一下,“实际上,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可以说不的,我不用征求别人支持,也不需要让其他人都满意。”
“喻可意,你为什么这么自由呢?”
“因为没人管啊,”我嗤笑,“属于没有教养的那种小孩吧。”
喻舟晚沉默,看来是我又把话题聊死了。
“姐姐真的很讨厌我吗?”
“嗯?”
“对你做那种事,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借着外面的灯光看到一双朝我凑近的大眼睛。
“一开始有吧,”喻舟晚沉思许久后才无比慎重地开口,“后来其实……”
“其实怎么样?”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长到我以为喻舟晚已经睡着了。
“我会期待你对我做那种事,虽然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的手从被子里伸过来,“这样我就不用找借口偷偷摸摸地□□,在你绑住我的时候,我后来开始有一点点期待被你欺负,这样我就不会成为‘主动学坏’的那个人。”
“所以是觉得我比你更堕落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和你一起呢?至少我找到了一个和我有同样……或者说相似念头的人,而且对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我也就觉得自己的那些想法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至少在可意这里,你满足了我全部的想法,甚至说……有了一些新的癖好。”
她在说出最后那个词时特意贴近了耳朵,呼出热气的尾巴精准地扫进去。
“可意,喻可意,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些技巧,是去看过一些那种影片……吗?还是单纯觉得好玩?”
喻舟晚突然来了兴致,主动追问过去的细节。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有成年……没成年就知道勾引自己姐姐了吗?”她拈着我的耳垂。
“其实是因为看到你,所以才有了那种想法。”
“喻可意,”喻舟晚说话一字一顿,“我不相信。”
我不自觉地撅了一下嘴,不信拉倒。
还好她在黑暗里看不见。
“姐姐呢?”
“学的。”
我哑口无言,忽地又泛起一阵不自觉地酸味。
“是跟她学的吗?”
喻舟晚愣怔,隔着被子踢了我一脚。
我猜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可惜我欣赏不到。
“是因为画室的人体模特,我喜欢那种身体被绳子缠住的样子,对自己也是。”
“会有安全感?”
“嗯,”喻舟晚那只牵着的手忽然紧了紧,显然是某个词触动到了她,“所以我会说,我想要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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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这个由各色木板石料拼接成的房子,在我的视角,它的每个角落都“家”的定义毫无关联,仅仅是短暂用于隔绝外界的模型。不过我并没有为这种结论而恐惧,毕竟在不需要向某样东西索取依恋的同时,它对人的约束自然就可以轻易挣脱。
而如果伸手摸到冰冷模型里独属于某个人的温度,不曾眷恋回顾的视线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为它停留在原处。
怀里的人没有动,只是沉默着享受长久到没有尽头的体贴,呼吸安静平缓,一团毛茸茸的气体在撞到皮肤的瞬间破裂。
她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完全没有困倦到要入睡的迹象。
如果说,之前的喻舟晚还在我面前维持着“姐姐”体面和冷静,在我摸到那些真正的想法并不断剥去繁重的外衣之后,才发现她所渴求的不过是——拥抱与被拥抱,依赖与被依赖,仅此而已。
比起两个成年人驾驭原始本能的轻车熟路,情感需求的萌芽在不断倒退着生长。
环境造成的记忆过分深刻,即便她没有穿上衣柜里属于过去的旧衣服,记忆仍旧频繁地眺望过去,一个曾被欲望圈养住的爱惜之物,不可承认的心爱之人在丢失过一段时间后又回到身边。
在这段时间我自以为是堂而皇之地宣告着放她自由,捂起耳朵遮住眼睛,无视她被外界强行驯养禁锢的风险,就这么甩开手丢她自由。
现在她一身斑驳地又回到身边,安稳地在身侧牵起手,夜幕组成地浓稠黑水绕过我绕过她安静淌过。
“喻舟晚,在你看来,你觉得什么样才算是有‘安全感’呢?”我问她。
我肤浅地寻找绳缚与拥抱的共性,借此探究某种长期存在的缺憾的起因。
手与绳,绳与手,同样是在欲念不断地环绕缠紧,自赎与自堕的界限只存在于头脑的一线之差,表面缱绻拥抱可以是窒息来临前的糖衣炮弹,看似粗暴的绳缚可以是细致妥帖的慰藉,我摸到喻舟晚的脸,摸不准在她心里的哪个位置才能让天平停下摇摆就此平衡安定。
“安全感就是……期待接下来每一秒钟发生的事情,”她这次略微思索就给出了一个笃定的回答,“可意,以前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是有的,比起入睡,我会更期待和你聊下一句话,会觉得光是这样躺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我在反复权衡要给出什么样的回应才能与她的言语间慷慨的赠予相配。
“事实上我不曾期待什么,姐姐。”我说得很慢,留足了思考的余地。
“嗯?”
一颗单调的疑问语气,咕噜噜地从一端滚到这端,我感觉到她的呼吸顿了顿,可能是单纯的好奇,也可能是为对话里某种走向未知的话题而不自主地紧张起来。
“我和你,我们目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同居,亲密关系,甚至是这样躺在一起聊天的机会,都不在我的规划和预期中。”
“那你的预期是什么样的呢?”喻舟晚原本翻了个身之后脑袋歪到枕头另一侧,被我这句话强行拉回来,“可意,完全把我排除在外了吗?”
“不完全是,但是我……”
“但是什么?”
她捏紧我的手腕,指腹的弧度点在皮肤上,随着我说的每个字眼儿跳动,不经意模拟着正在加快跳动的脉搏。
“我一直以为你在讨厌我,至少会讨厌我对你做的事,不管是之前积累的种种,还是我背叛过你的那次,于是我想,留在格拉对你来说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你会比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要自由和开心,”即使在这样安稳的时刻去回顾之前的种种,我依然是心有余悸,“所以姐姐,你要知道,后来你回来,愿意和我说话,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过分的宽容了。”
“我会害怕这样的关系再次拖累你,我知道我认识的喻舟晚从来不会表达心里的想法。因此,我不能明白继续纠缠会不会让你痛苦,是不是还要踩在过去的心结委曲求全,除了我之外,你值得有更好的更适配和体面的关系。”
“喻舟晚,姐姐,你对我太重要了,所以比起是否能和你维持关系,我会先希望你开心。”
“因为我曾经让你失去过这样的权利,所以我要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快乐和幸福。”
诚然,“被爱”太过沉重,让我心怀亏欠与愧疚,担当不起,可如果主动把希冀施加于人,则我自己拥有了更多去选择的余地。
说完这些话语要花费太长太长的时间了,长到我忘记了话题起源的初衷。
“我不要。”
话变成了羊毛线团的线头,一圈一圈地放开,又要把某个人困在其中,而她这次倔强且坚定地拿剪子剪断了它们。
“不要什么?”我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而感到厌烦。
“别拒绝我,可意,”喻舟晚凑过来,额头贴着额头,“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的,姐姐,”我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我和你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以姐妹的身份或者以恋人的身份,我都想要。”
明知这种宣言式的告白及其幼稚,落到面前人的耳朵里依然格外受用。
我猜,可能是由于这样一个特殊时间的缘故,毕竟在这个点人需要把一切繁复的思绪褪去来换取睡眠,而如果此刻连睡眠都消失了,贷以偿还的唯独剩下赤裸到不加掩饰的情感,从头脑里坐滑梯到嘴边,过分轻易且直白。
“那么现在,姐姐,告诉我你在格拉的经历,好么?”
我并不相信寒冷潮湿的城市赠予流浪者回温的慷慨。
“她后来有没有给你足够的生活费?”
“谁?”
“那个人,你妈妈。”
“没有啊,”对面抛回来的回答轻飘飘的,“我们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冷战。”
我缩了缩脖子,只露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件事,可意,”她依然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歉疚,“其实这样的结局,跟我们之间的事已经没有太大关系。”
我不会相信。
“从一开始我决定的时候,她就没有支持我选这个学校。”
我从喻舟晚的语气里听不出埋怨的情绪,相反地,我嗅到了她为这份迟来的叛逆期油然而生的骄傲。
“可意你知道的,妈妈希望我按照她设定好的人生路线来。”
我记得太过清楚。
甚至会想隔着现在的喻舟晚去拼凑存在于过去的破裂的她。
“后来她就很少主动给过生活费,我因为通勤等各种原因就Anna家里搬了出来。”
“那之后呢?”我追问。
“之后就是找了homestay,和几个留学生一起,住在那一片,”喻舟晚朝我笑,“一开始的日子并不算特别难过,我有姥姥给的信用卡,还有一些存款,所以维持生活基本开销完全没问题。”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之后的那几年发生的一切都还顺利吗?
我有太多要问的,它们搅在一起,理不清要从何开始。
我希望她学会抱怨,至少是能抓住倾诉的念头任其顺流而下,一股脑地把过去所有经历里隐藏的细枝末节连根拔起,在天亮之前,大哭也好,发脾气也好,都不会让时间白白流逝的。
可是我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该贪心。
当想利用短暂的言语共享这在漫长的时间线上发生的一切,必然在零碎位置遗漏重要的细节,我并不在乎格拉斯哥在某一天是否下雨或天晴,我想知道她那天是否带了伞,又以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入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是否赶上了不守时的公交车,是否按时吃到了符合口味的三餐。
是否有在某个地方想起我。
即使这会被定义为恬不知耻的奢求。
“你妈妈她后来不愿意给你生活费了吗?”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因为那件事,以及你的决定。”
“也不算不给,只是需要我主动开口要,和我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而且她会问我这些钱是用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宁愿去超市买饮用水再费好大力气拎回来,为什么要在早上买一个和她认为的物价不符的面包,”喻舟晚皱了皱鼻子,“我很讨厌这样,可意。”
喻舟晚很少直接了当地表达情绪,我几乎没听她直截了当地拒绝过某件事或者表达出自己的反感。
“我和她都知道断了经济来源对一个留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想要活下去的话,靠课余时间不定期的零工和兼职是远远不够的,”在旁边仰躺着的人抽出手放在胸前,在聊天时这并不是某种祷告,而是要郑重其事地叙述某段回忆的开始,“但是她口头上威胁着说要这么做,我会觉得很不安,所以我那时坐在地下室的书桌前就决定不再过多地依赖她,我明白的,我在这个时间节上做错了决定,为自己的不聪明且鲁莽付出代价,我宁愿用低价的兼职时间去交换。”
我静静地端详侧脸上线条的起落,她的嘴唇一开一合,不带任何情绪地叙述着每个互相连接的字词。
“可意,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应该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如果是每天都要被详细过问作为代价才能拥有正常的一日三餐,我宁愿花着属于自己赚的钱吃干面包。”
“是啊,所以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勇敢?这个决定是我想了好久才付出行动的,而且即使我找了附近最便宜的租房,那部分必不可少的开支依然要依靠妈妈。”
“我是不是很没用?”
“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喻舟晚,真正经历那段生活的是你,我这样随便说说又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
轻飘飘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或者负责任。
我试着越过她的眼睛里捡起破碎的自卑,然而只发现了狡黠的诱骗,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心软的关切。
于是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在一片片地把孤身一人的过去剪碎用作钓饵,等着我咬钩。
然而她终究没有那么勇敢和豁达,她告诉我每天只有10分钟的热水所以必须数着秒洗澡,告诉我在台上被无厘头否决方案又困于语言障碍的窘迫,如此平静到而残忍地把那些逃避着不去细想的东西推我到面前,迫使我睁大眼睛束手无策地凝视它缓缓碾过,既定的剧情走向如是发生,而我在每个字眼里都是旁观者。
我不觉得喻舟晚做错了某件事才必须去赎罪,可我始终找不到因果。
“跟你没关系,可意,不要想多,”她朝我笑,“在那件事发生前,其实我们就已经在冷战了,因为我自私的决定让她不满意,所以迟早会有这一天。”
是在替我无条件开脱,对吧?
我陷入徒劳的犹豫,甚至想如何快速跳过这段沉重的镜头。
你为什么不再信誓旦旦地说要听她说了呢,喻可意,因为你在害怕不是吗——即便不是唯一的始作俑者,但你的确是在这个节点上当了落井下石的人。
悄悄瞥了眼旁边沉默许久的人,她闭上眼睛不动,就此暂停了倾诉,是睡着了还是无法再继续,我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只是抬手关掉床头的灯,然后拉上窗帘的遮住狭窄的缝隙。
原来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稀里糊涂地睡到自然醒,看了眼时间,才过去了四五个小时。
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换衣服,期间不时伸头瞟一眼床上的人,还好,只是翻身换了个姿势,没被吵醒。
想下楼找个早餐铺子买点吃的,虽然困意临时占据了最上风的位置,可外面干燥温暖的空气隔着窗户不断施以诱惑。
回头看了眼在床上睡姿略显放肆的人,我放弃了这样想法,点了个外卖,然后又缩回到被窝里做断断续续的怪梦,直到被手机的振动吵醒。
我关上门,拆开包装袋检查自己买的早饭,一回头发现站在卧室门边揉眼睛的人,忽然有种偷偷吃垃圾食品被家长抓包的心虚。
虽然其实是最普通的甜豆浆和稀粥,算不上垃圾食品,那位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长。
“要吃吗?”我放下手里的提袋。
在这个地方不仅没有进厨房忙碌的欲望,连坐在餐桌边吃饭都没有食欲,我想找个话题逃避胡思乱想,便主动开口问喻舟晚:“我们今天要回去吗?”
“回的,要晚一点,下午再买票,”喻舟晚从我手里接过豆浆喝了一口,“你有其他事吗?”
“没有,”原先是想回去写毕业论文,想来也不差这一天,“你要出去吗?”
“嗯啊,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可以。”喻舟晚答应得爽快。
“所以是什么事情?”
这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要紧的急事。
喻舟晚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拎起自己的背包:“重要的事,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我站在写字楼下,仰头。
是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且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来这里写作业,”喻舟晚刷卡按亮了电梯的上行键,“这样就不用上课,还能和我妈妈待在一起,不过这种机会很少,一般假期里都会有很多课要上。”
我往旁边缩了缩,给一群穿着正装进来的员工腾出位置。
楼层灯直接略过中间一串,停在靠近顶端的位置。
“这里。”
喻舟晚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回头,从背后打开的那扇电梯门出去。
“需要我在这里等你么?”我问她,“到这边来,是替你妈妈处理事情吗?”
“嗯,替她交个离职证明材料办手续,很快就好。”
所以这就是所谓“重要的事”?
“离职吗?”
“嗯,本来说决定休长假但她决定不惦记这个职位上堆积的事情,更不想耽误工作,所以辞了图个清静,而且……”
喻舟晚走了两步又转身停下,我迅速会了她的意,快步跟上。
“而且她自己说,想回去和我姥姥一起住一段时间,但是这件事我姥姥不同意,但是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出院嘛……难说,最近我姥姥经常去看她,可能她们某天就聊开了。”
人事给用作证明的打印纸盖上章,头也不回地把东西甩过来。
“那你和她那天在医院说了什么?”
喻舟晚忽然沉默了片刻,好在仅仅是专注于回忆和组织语言。
“聊了之后的事,之后的安排,因为我姥姥在旁边,所以没说太多。”
言下之意还是隐瞒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因为我确定石云雅逼着喻舟晚回忆过去对她而言是否算是一种二次伤害。
“那天我们在电话里就已经说过了,她依然不觉得自己做的每个决定有什么不对的,不管是对我的姥姥,我,还有……你……”
“我好累,喻可意,我不想再费力纠正她的看法,可以吗?”
我点头:“我还是希望你开心一点。”
不要被卷入情绪的漩涡里。
毕竟对石云雅来说,她人生四十多年就是以这样的观念活着的。
即使这对所有人而言都会带来伤害,甚至是亲手酿成恶果,她也不曾悔改。
“姐姐现在已经不需要她的肯定了,”我捏着她背包上那只兔子挂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那你呢,喻可意,”喻舟晚扯下发绳重新扎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你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对吧?”
“都可以,按照你的心意来。”
那双弯弯的眉毛在回过头时立刻蹙紧,她隔着袖子捏了捏我的手指。
“姐姐做什么都好。”我改口。
“现在时间还早,我打算回一趟学校看看,走吧,”她把手里的东西折好塞进背包的夹层里,“你是不是还没去过?”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蓦地想起自己为数不多去过的那几次都是出于见不得光的目的,立马改口说:“还没。”
170姐姐的视角(13)
也许是被格拉斯哥从不准点的公共交通折磨够了,我宁可坐地铁再绕上一段路,也不愿意等待直达学校的班车。
“要换到另外一条地铁线。”我提醒她,“有点挤,先往门那边挪,然后下来再走两公里,可以吗?不行的话在这里下我们可以打车。”
“没关系,我今天喜欢走路。”
我抓住了某个一闪而过的限定词。
只是今天。
“因为跟你一起出去,所以我想多走一会儿。”
特意强调了我们之间紧密的联系,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并非自恋。
她穿了件半透明的的外套,里面的黑色短袖与阔腿的运动裤都雾蒙蒙的。
“姐姐,你在笑,”喻可意抬手摸我的脸,衣袖有了褶皱,让肤色和布料混为过渡自然的一体,“你也喜欢和我一起散步的,对吧。”
周末出行的人不少,尤其是经过知名景点附近的一站时刷地涌上一大波游客,我被喻可意拽着往旁边站了站,被沉闷的难闻气味包围。
虽然倒也不至于挤得不能动弹,可多少会觉得厌烦和压抑,旁边的人同样也是如此,闷声不吭刷手机。
“梧桐桥,儿童医院……”喻可意的眼睛分秒不离地盯着跳动的显示牌转移注意力,“还有差不多五六分钟。”
她在说话时鼻尖贴着我的手臂,在隧道嘈杂的风声里我感觉到微小的呼吸气流扫在皮肤上,一低头发现一张毫不收敛坏笑的脸,察觉我在看她,喻可意眯了眯眼睛,假装要在我手臂上咬一口。
方形的灯箱,点与条状的灯条,在玻璃上投下跳跃扭曲的光斑,然后映射在一双瞳孔之中。
今天有个人似乎精力格外旺盛,我拉着她连续争分夺秒地抢了好几个倒计时绿灯,即使现在天气有转凉的趋势,连续小跑了好几段,袖口也已有被汗水浸湿的趋势。
旁边的人虽然没有累到大口喘气,也是双手撑着膝盖原地停了会儿才重新直起腰。
“我们还有多久到?”喻可意不满地叉着手,“姐姐,好热啊。”
我扶着她的肩膀朝另一个方向转了不起眼的角度。
每次接触都会在心里产生不可抑制的奇妙的反应,我摸到了——肩部柔滑的线条与骨骼硬挺的形状,触感与体温隔着衣物缓冲,又一次地、再一次地敦促我重新建构对她的欲望,为眼前人诞生的幻想纷至沓来。
总是这样,哪怕是短暂视线交错,许多看不见的地方,不受控制地,许多凌乱想法瞬息间打破重组,周而复始。
我来不及一一细细翻阅,因为最在意的、最先关注到永远是自己是否无时无刻处在属于她领域中心——
是否在这一次的亲密接触里获得了额外的安全感,对彼此的占有是否又比之前占据了更多的比重。
就这样,为了得到反问句的答案,我渴望获得更多不容拒绝不可分割的亲密。
“要休息一会儿吗?”发问是心不在焉的,我在寻找继续让齿轮运行的契机,“那边有个便利店,进去应该会有座位。”
她在说话的刹那手倏地用力握紧,我感觉到手指与手指被搅在一起,在互相顶撞时有隐约的疼痛,然而这一切相比于不容置喙不可挣脱的拉扯都不重要了,只不过是微小到无需驻足的副作用,过分沉溺欢愉的代价永远少不了些微的疼痛——我格外清楚地了解这条规则。
然而这一切戛然而止,喻可意嫌弃地扫了眼布满垃圾油汤四溢的桌子,大步流星地拽着我出门。
“为什么学校附近一个店都没有,像那种买文具小零食的店,这里居然一家都找不到。”她叉着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最终泄气地垮起脸,“那我们现在能进去吗?我不是外国语的学生。”
“我也不是。”
“可你还有校服,嗯哼?”
看到那张脸上略显狡黠的笑,我就明白喻可意故意提起“校服”是存何居心。
“待会我们可以进学校逛逛,临外门禁很松的,只要有学生证都可以进,不需要穿校服,”我装作没听懂她的暗示,“我带你去南门,这里都是车道,马路对面是市图书馆和政府机构,都没有什么店的,大家买东西都得走小门那边的人行道去步行街。”
“啊……?”喻可意一副了然又不懂的样子,乖巧地被我拉着往前走。
围墙上的爬山虎还留着新鲜的清理痕迹,可以透过栅栏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学生在课间活动,一排人趴在栏杆上闲聊。
“外国语和其他学校不一样的,没有升学和考试压力,很少有人走正常高考路线,所以大家平时校内课程都非常轻松,五点下课后就是各种社团活动,或者去校门外的步行街逛一逛吃饭,当然也有人会去上辅导机构的培训课,总之可以自主安排时间。”
我像导游似的与她介绍之前在临州生活的种种细节。
“之前午休是两个小时,十一点半到一点半,所以可以去外面的餐馆吃饭,五六个人合点一份砂锅,有很多东西可以加,每个人都能吃饱,也不贵。”
“那你有经常来吗?”她问。
“偶尔有人约的话会来吧,我不太喜欢吃口味太重的,光是等菜就要好久,很浪费时间,”我指着一家不起眼的红色店名,“要去尝尝吗?中午了,是不是得吃点?”
“不要。”
得到了一个直白的拒绝。
“你没有提前约我,不去。”
“好吧……那我能请你吃甜品吗,喻小姐,现在立刻马上,这算不算是提前和你约定?”
“算。”她爽快地批准。
“那等我一下。”
是的,当我瞥见甜品店内招摇的广告海报时,忽然间想起了某件重要的旧事。
“有没有芒果慕斯?”我问店员。
喻可意接了个电话,我听到她称呼对方为“X
老师”,猜到是学院内的事,果不其然她的神色立即紧张了起来,挂断电话后又飞快打字地回消息,全程低头等着我领路,我不得不在走路时无时无刻不拉着她的手,防止跟丢。
我提着东西出来,她仍然还坐在店外的竹编椅上,眉头不皱了,一副处理完重要大事后倦怠的模样。
“学校里的事吗?”我问。
喻可意点了点头,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将远眺的视线转向马路对面,问:“姐姐,我们现在要进学校吗?”
“嗯,我想带你进去走走。”
“可是那个大门要关了……”
啊!我忘了校规,午休结束后大门会定时关闭,要等到那个不守时的老保安上班才能手动打开。
我条件反射地拽起她的手飞跑,电子门擦着后背合上。
随即是默契地在看向对方时窃笑。
仿佛是共享了一个纯真的秘密。
“有点像差点因为午休逃课回不来,”她这么形容刚才的慌乱,“怎么办,姐姐,你有逃过课吗?上课铃响了,现在可来不及了,你不会去老师那边打小报告的,对吧?”
熟悉的林荫大道,连书报亭的位置都没变过,店主依然大大方方地在架子上摆几十本被翻到卷边的青春周刊免费试阅。
在教学楼散步太过招摇,况且我并不想碰见曾经认识的老师与他们闲聊,于是我带着她去了操场。
我知道我容易陷入自我博弈的矛盾,我希望她可以感受到属于我过去独一份的记忆,可又不希望把她卷入无关紧要的人际交往中。
我要向每个人大大方方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妹妹喻可意”?
还是不了,我宁愿在暗处的角落偷偷自言自语:“她这是我那有着血缘关系的女朋友”。
“姐姐,你们上体育课也要跑圈吗?”
我们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她托着下巴看那底下一大群乌泱泱的学生。
“应该是课前热身活动,我们每学期有两次体能素质抽测,所以平时都会有练。”
“羡慕,我们偶尔才会有体育课,而且都会带着作业,自由活动的时候就在看台或者操场的台阶上写。”
她坐到看台的最高处,不知道从哪里片草地里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来回盘绕,一根直挺挺的草茎被揉得软趴趴的。
起伏的吹哨声和学生放肆的欢声笑语顺着风吹过来。
“我在格拉的那段时间非常喜欢晒太阳。”
如果不是台阶太过狭窄,我想躺在这里好好感受今天的温度。
天空干净且深远,我凝视它的瞬间就被澄净的蓝色包围,不由自主地想与它亲近。
“那边天气不稳定,经常下特别突然的雨,难得看见太阳会觉得很幸福。”
明明都是同样的季节差不多的温度,可是晴天和阴雨天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每天都要带伞,可惜没什么用,会刮风,把雨水吹得到处飞,所以衣服和头发一出门就会变得湿漉漉的。”
喻可意手里的那根草叶被打了好几个结,终于支撑不住断裂开。
“我记得你不喜欢下雨天的,姐姐。”
我点头,却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与她说起过。
不管什么生物都会本能地眷恋天赐的温暖,依赖太阳才能存活。
“那为什么会和我说喜欢一个经常下雨的城市呢,姐姐?”她拈着我的发尾,扯下一颗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草籽,“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