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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我想知道喻舟晚喜欢什么样的电影。
      晃动的镜头里的,金发女孩穿着洗褪色的女仆裙,蒙着眼静静地坐在软椅上,双手在身前被丝带箍紧,复古的滤镜和繁重欧式的装饰里,看上去就像一帧美好的油画。
      而坐在对面的女人则一身贵族装扮,蕾丝手套端起茶托,优雅的品了口茶,起身时“无意”打翻了蜡烛,流淌的蜡液滴到她手上,她没有动,攥紧了裙摆,露出裙底纤细洁白的腿。
      不过很快,完整光洁的皮肤上就添上了女人亲手绘制的淤青。
      在没有字幕的条件下我没法完全听懂她们的对话,只听清楚小女仆张开嘴,舌头灵巧一动,吐出一句缓慢清晰而湿润的:
      “What eve you need,my lady.”
      女仆跪在红丝绒的地毯上,一双灰绿的眼睛仰望那位小姐的尊荣。

      “姐姐喜欢这样的?”
      我对她说。
      “好漂亮的一对哦,像洋娃娃……”
      分明是在说电影里的角色,我的视线却转向喻舟晚。

      有意外的闯入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急忙把手机藏到床垫底下,把喻舟晚摁回被窝里。
      进入房间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我微微睁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装睡。
      石云雅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我和喻舟晚身上。
      她在床边站定了许久,俯下身扯了扯被子,我迅速将手指抽出来,不着痕迹地在她睡裤上蹭掉了液体。
      喻舟晚整个人像应激的猫不敢动弹一分,直到妈妈调完空调温度离开房间,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敢小小地呜咽了一声,使劲掐了一把我腰上的软肉。
      “嘶——”我痛到蜷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把房门轻轻关上,落锁。
      “差点……”
      “姐姐太笨,都不记得锁门。”

      去机场差不多要开将近一个半小时,从上车开始,喻舟晚一路上都安静地缩在车后排闭眼休息,我心虚地搓了搓鼻子,学她的样子倒在座椅上合眼小憩。
      等红灯时,石云雅忽然回头问:“昨晚你俩是不是偷偷玩手机没睡觉?”
      我随口胡言说晚上看电影,她瞪了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怜爱地看了眼沉睡的女儿,嘱咐我替喻舟晚把安全带系好。
      “知道了。”
      我把手伸进喻舟晚垂在座椅上的袖口里,捏了捏她的指头。
      她没有睁眼,却不动声色地也捏了我的手作回应。
      暑假出游高峰,石云雅抱怨说机场里的人流比平时多了三倍,她和喻瀚洋带着喻舟晚办理登机手续,我端着新买的冰镇果汁留在原地看守行李箱。

      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昨晚我还因为要和喻舟晚分开怅然若失,今天却有种坦荡自若的镇定感,仿佛对方仅仅去了趟按天计算的短途旅行。

      我跟着他们仨一路到登机口,喻舟晚却忽然说自己刚才在洗手间落了身份证,让爸妈在原地留意航班的时间,借口如此蹩脚,石云雅甚至提出帮忙找,不过,夫妇俩拗不过女儿,或许是猜出了什么,摆摆手让我俩先去。
      喻舟晚把我拉到拐角处,主动抱了我,用了特别大的力气。
      “可意会和我保持联系的对吧,”她枕在我的肩膀上,“能网上……吗……我怕我会很想要,一个人会有点害怕。”
      我点了点头,喻舟晚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What ever you need,my lady.”我垫脚亲吻她的额头。

      回到学校继续每天循规蹈矩的两点一线,我的生活忽然掉入了一潭寂静的死水里,过分的平静,险些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在晚自习开始前,徐岚岚窜到班门口,问我要不要去操场转转,说是后面两节课老师都去开会了,说着不忘递了根巧克力脆皮雪糕贿赂我。
      她拉着我去看台的最高处坐下,叽里咕噜地开始吐槽无法适应的新班级生活。
      “我都想回理科班了,”她抱怨道,“不过文科班姑娘们多,大家都好好,理科班男生多,整个教室都臭了,想吐。”
      “还好,我们班三分之二多都是女生呢。”
      “我又考不上火箭班……”徐岚岚气鼓鼓地噘嘴,“别说三分之一,有一个男生就够臭了。”
      “总之我这几次考试感觉都不太好,原本政史地都能拿高分的,这次带上选修的考试我全考砸了。”徐岚岚烦躁地抓头发,愤愤地咬下手里的可爱多甜筒,“我爸妈给我报了补课班,啊啊啊天哪那个老师上课我压根听不明白,周围还都不是一个学校的,他们整天搞小团体,暑假学校食堂还换了之前做饭的阿姨,难吃的要死,真吐了。”

      我不清楚每个人被扔进陌生环境里需要适应多久。
      连徐岚岚这种生性乐观的自来熟性子都忍不住抱怨全新的课程内容和新环境,那喻舟晚呢?完全脱离母语的异国他乡,和国内完全不同的生活学习节奏,我抬手看电子表上的时间,现在它多了一个额外的小框——伦敦时间,此时英国刚到下午,她又在干什么呢?
      喻舟晚会认真回复我每条询问近况的信息,跟我说她在找到合适的公寓前会在盛老师家暂住一阵子,并且已经计划和导师联系开始进行大学的第一个设计。
      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包括隔壁邻居是个脾气古怪的英国老太,以及附近中超经常在晚上九点打折,能买到国内没见过的酱料和蔬菜、有股怪味儿的肉和她永远不会吃的咸奶酪。
      房间隔音很差,导致每次视频聊天我和喻舟晚能聊的非常有限,我能做的就是多看她几眼。
      隔了差不多一万公里,镜头里晃动的人影仿佛是虚拟的电子安慰剂,随着使用次数的频繁,抗药性也愈发明显。
      获得自由的喻舟晚自然不会察觉我的情绪变化,她对自己能够与本地居民社交感到非常开心,然而我听着她事无巨细的描述,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我能参与其中,对她来说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凝视着台阶缝里晃动的狗尾巴草发呆,全然没留意巧克力雪糕融化流了一手。

      知道我独自一人搬出来住以后,徐岚岚每天下晚自习都会假装“顺路”和我一起,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从学校东门到进小区门口的一段水泥巷子光线昏暗,时不时有流浪狗狂吠,有她在我旁边絮叨,倒是缓解了不少压抑感。

      我跺了跺脚点亮声控灯,一边上楼一边摸钥匙,猛地看到门口伫立的人影,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钥匙“叮当”掉在地上。
      “哈喽啊。”
      我僵硬地朝她挥了手。
      “我能进去吗?”陆晓婷问我。
      “你怎么在这边?”我一边拍胸口安抚突突乱跳的心脏,一边在心里埋怨她的冒失,抓狂到想跺脚,“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抱歉,因为你最近手机打不通,我急着找你,最近几天其实都在楼下等着。”
      我了一层鸡皮疙瘩,对她的戒备心理陡然增强。
      “我上学不带手机的。”我解释道,悄悄把钥匙放回了口袋,始终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我有些后悔独居,早知道让姥姥过来待一阵子好了,一个人住多少会有点恐慌。
      主要是,我总能从陆晓婷身上感觉到某种过分偏执的味道,令人心神不安,从第一次见面时的香樟味里我就闻到了。
      如果说高睿仅仅是急于证明自己而显得少年老成、意气用事,陆晓婷则是把某种执拗放大了无数倍。我没办法和她像朋友一样正常交流,这也是我匆忙把东西交给她之后就断联的原因,除了满脑子给母亲翻案,她的人生就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活下去就是为了复仇。
      “能让我进去说吗?”
      “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在这里说吧。”我给高睿发了个消息,她知道陆晓婷在我这儿,给我发了一连串的问号,然后让我把语音通话的界面打开。
      “有个重要的东西。”陆晓婷咽了咽口水。
      我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放她进来了。

      “喻可意,你妈妈给你留了一笔钱,你知道吧?”
      我想说知道的,不过喻瀚洋是顺嘴提了一句,具体情况他又不肯明说,于是我便追问陆晓婷怎么回事。
      “那个,你之前给我的存折是副卡,我让律师去查了,咳咳……方法不太正规,但是这笔钱确实还在主卡里,没有注销,你给你妈妈办理死亡证明的时候是漏掉了这张卡吗?”
      “没有啊,她所有的卡我都……”替她处理了。
      我咽下了后半句话,作为未成年直系亲属,我是被姥姥和舅舅他们带着去的,当时我浑浑噩噩的,几乎没有怎么多问这些情况。
      “那这张卡现在在你身上?”
      我摇头。
      陆晓婷困惑地抓头皮,深吸一口气,“还好还好,喻可意,你再找找这张卡,还有,里面的钱你可千万别花呀!”
      “为什么?”
      “那个……”陆晓婷招手让我过去,我又闻到了刺鼻的樟脑味,“我们其实查了流水,当然这个不是什么公开手段,所以不能当证据,不过我猜……”

      “当时我妈不是被推出去背锅嘛,作为报酬,你爸爸其实给了她蛮大一笔‘封口费’,所以这就是为啥我妈当时特别爽快地在合同上签字答应了。”
      “不过后来我妈被重判了,这笔钱就不知去向了,所以我一开始怀疑他压根没给,现在我猜,有没有可能,这个钱最后是给你妈妈了?”
      “不会,我那个爸爸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慷慨的人。实际上,他有钱肯定是自己花掉,他从我妈那里拿的钱可不少,陆陆续续有十好几万呢,还是在我的小时候。而且还有一件事,我爸也问了我有关这笔钱的事,看上去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呢。”
      “这样……”陆晓婷沉思,“但是那笔钱确实是一次性汇入的……还能有谁……”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我妈攒的,她那点工资,赚一点花一点的,除非她不吃不喝好几十年。”我听着晕晕乎乎的。
      “真是令人烦躁,我又没办法报案让警察来找这些,悄悄摸摸浪费钱,搞这种暗地里的小东西,全都不能拿来当上诉的证据,烦人!谁能保证十年前的东西还留着啊。”

      我头脑里灵光乍现:“那笔钱是啥时候汇进去的?”
      陆晓婷疑惑地“哎”了一声,随即开始查找手机上的照片。
      “差不多是两年……快三年前了,喏,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万。”她一拍脑门,把图片给我看。

      见我面对模糊的收据记录低头不语,陆晓婷撇了撇嘴,打哈哈地安慰说:“哦对了喻可意,你之前给我的那个旧手机,内存卡读不出来,款式太老啦,我在找人配电池,就当是给你帮忙,你要是想妈妈了就看看它,留个念想。我妈走的急,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都快忘了她长啥样了,再没几年我都快赶上她当时的岁数了。”

      “你还要上诉吗?”临别之前,我问她。
      “要!当然要!一次不行就两次!”陆晓婷无比坚定,又蓦地塌了肩膀,“对不起喻可意,总是把你和你的家人牵扯进来,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咽下这口气。”
      “没关系,我不在乎他。”我知道陆晓婷指的是谁,“他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个生理学上的父亲,我和他没有感情的。”

      关上门的一瞬间,我脱力似的滑坐在玄关的地砖上。
      手机在口袋里发烫,我和高睿的通话保持了整整一个小时。
      “你还好吗?”高睿关切地问我,“实在不行,你可以跟她说不知道……”
      “没事。”
      头脑里既混乱又清晰,我能确定要向谁问这三十万的来路。
      但是,石云雅真的会搭理我吗?

      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翻开压在床头的画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纹纸作画框的素描——画里的少女抱着书,静静地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椅子上,身体不着寸缕,线条干净利落,黑白灰的堆叠描绘出模特姣好的曲线,外围有轻微的擦拭痕迹,看来是画家的心临时起意,才将模特绘制成□□。
      喻舟晚画五官很细致,细致到我轻易就能认出纸上是那天在画室的我。

      喻舟晚之前总是将自己的画处处藏着,不愿给任何人分享,仿佛刻意地像护着某种珍宝。
      临走,才舍得把这画满的一本速写全都留在我的枕边。
      一页又一页零零散散的速写,完整的不完整的——画上的人变换不同的衣服,神态动作不一,却始终长着与第一张画上的人相同的脸。
      从未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一整本都是关于我。

      八月来临,终于是考完了数物两门学科的预赛。
      离最后的考试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要上的提优课和要刷的题强行塞进原本就满满当当的行程里。
      趁着难得没课的半天休息日,我在太阳落山后扫了辆图书馆门口的公共自行车,一直骑到跨江大桥上,然后顺着下坡一路滑行到底,在江边的栈道上停了下来。

      三天前,姥姥打了视频电话说要来临州看我,她无比执着地要把之前没带的一堆吃的送过来,谁都拦不住,不过小老太还是不习惯用手机打视频通话,聊着聊着就把手机放到耳边,随即我就听到了网线另一端舅妈标志性的大笑。

      “拎这么多东西,人家还以为你要在这住下了呢!”
      “哼,我看我自己家孩子,咋了?”
      听上去小老太对自己的准备还挺自豪。
      “你少带点吧,这得多沉啊,你老腰一把,医生都说了别干重活别提东西,你辛辛苦苦跑一趟结果整老伤复发了,半路上栽一跟头瘫在地上起不来,这坏事儿了?”镜头一转是舅妈无奈的脸,“算了算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儿去,车票我来买啊,你别偷偷掏钱。”
      “你这小丫头,这么大了还不懂得说点人能听到,净在这说晦气话……”姥姥一边刷茶杯一边偷偷翻白眼嫌弃她。
      “囡囡啥时候休息啊?”
      我把校历上没有排课的几天标注出来发给她。

      “那行啊,最近这票还挺好买的,到时候咱下午到,然后放了东西就去吃饭,怎么样?”
      “还出去吃……浪费钱……在家里做点吃吃好了,外面的餐馆都没理由瞎标价格,贵。”
      “妈!那是别人家哎,人家大老板厨房里一个盘子都成千上万的,敢让咱们进厨房?别给你大外孙女丢人让她以后天天被嫌弃数落了。”
      姥姥嘀咕了几句,信号不好我没听清。

      “没事,来吧,”我及时接过话茬阻止她俩拌嘴,“我现在搬出来住了。”
      “啥?”屏幕里凑进来两张脸,“搬出来住?什么意思?”
      “嗯,我现在都是一个人住在这边,保姆阿姨给做饭,暑假我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她做好了送过来的。”
      “那那那晚上你一个人睡啊?”舅妈急得有些结巴了,操着方言骂了一连串脏话,和姥姥面面相觑。
      “这……这……妈,你看!我就说!”
      姥姥爬满沟壑的脸在前置镜头里扭曲变形,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我就说那男的不是人,丧良心啊,哪有爹舍得让自己亲女儿上高中一个人搬到外面去住的啊?野狗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崽,你这,他明显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啊……”

      “没事儿啦,我一个人住清净,而且这个地方离学校特别近,上学很方便,小区都有门禁和监控的,很安全。”我试图安慰屏幕那段两个愤愤不平的人。
      搬出来住对我来说是一件利大于弊的选择,不用每天在喻瀚洋眼皮子底下被他时刻监视,听他虚伪的废话,喻舟晚不在,我自然是不想看见石云雅那张冷脸,况且,如果不是半个月前和陆晓婷见了几次,我大概对杨纯生前的事无从查起,原本不打算再让自己卷进陆晓婷的复仇计划里,现在涉及到了我的亲生母亲,即便我依旧对陆晓婷没有好感抱有戒备,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悄然产生倾斜。
      当然,我没有透露和陆晓婷有关的事,以至于苍白的解释让她们更加暴跳如雷。
      在舅妈她们看来,我是个单纯想寻求父亲庇护却被冷暴力扫地出门的可怜孩子,甚至被父亲的花言巧语欺骗,不仅被抛弃的事实浑然不觉,甚至蠢到对目前的境况非常满意。
      “你还替那个男的说话啊……真是……”舅妈拼命地擦眼睛,“我们囡囡太懂事了,老实孩子命苦啊,谁都能欺负。”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再过多辩解和否认倒显得自己蠢。再说,其实我是很希望他们过来团聚,卖个惨倒也无妨。

      我骑行去了附近的汽车站,远远地看到提着大包小包的两个人。
      姥姥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不停地碎碎念说“我宝受苦了”了,一边从包里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糯玉米和卤牛肉,看着我蹲在路边吃了大半,绷紧的脸上才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
      “妈你腰还好吧。”舅妈和舅舅放下手里的袋子蹲在阴凉下擦汗,“还是再给我拎点吧,你这腰……”
      “我腰好的很,就这么两袋子,我年轻的时候挑担子,两筐加起来百十来斤多还不是挑起来就走。”
      “行了,你就是年轻时天天干活把腰压出内伤了。”
      ……
      舅妈和我说姥姥没带晕车药半路上干呕好几回,姥姥怒气冲冲地说她多嘴,两个人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直到进了楼道,我从包里拿钥匙开门,无意中回头,发现姥姥正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上一级台阶格外费劲。
      “妈,你腰发老伤了?”舅妈扔下手里的东西,“你别动了,我来搀你。”
      “去去去,我就是晕车没缓过来,头昏。”她为了证明自己状态很好,快速往上往上走了两步,瞬间又拱背龇牙咧嘴地开始捶腰。
      “你站那等会儿吧,我来扶……”
      姥姥终究是没有再逞强,三层楼梯足足走了将近十分钟。

      舅妈一面和我介绍打包来的每样菜该怎么吃,一面把手边的东西往冰箱里塞,不一会儿好几个柜子就满满当当,她不忘趁着空隙小声抱怨姥姥带的东西太多,当然不敢给她老人家听见。
      姥姥在房间里坐了会儿歇歇脚,不大会儿就声称自己已经好多了腰不疼了,嚷嚷要下厨房准备晚饭。
      舅妈坚持要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软磨硬泡地劝了半天,再加上手机上餐品照片格外漂亮诱人,倔脾气小老太最终拗不过儿媳的热情,她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正了正衣服领,同意和我们一起出门。

      “囡囡喜欢哪个菜尽管点,要不要喝点什么?”舅妈把菜单推到我面前,“想吃啥就点,妈你也看看想吃哪个。”
      “明天不上课吧?”舅舅笑嘻嘻地问我,“我俩喝这个怎么样?”
      舅妈瞄了眼他手指的方向,眼神一横,说道:“喝酒?你疯了,囡囡还是个小孩子,喝饮料就行了。”

      “喝一点点又没关系……十六七岁了,都是大姑娘了,喝一口又没事……”舅舅心虚地把头缩回去,“那我自己喝,你看,统共就这么一小杯,度数又不高,我喝两口过过瘾。”
      “喝吧,”姥姥忽然开口,“我也喝点。”
      “妈你不能喝。”舅妈急忙开口劝阻,“你这折腾一天了,别喝了酒栽下去了。”
      姥姥不甘心地哦了声,等到菜都上齐了,她又眼巴巴地朝舅舅的酒杯里一回又一回地望。
      “我做姑娘时经常过年喝的,还把我爸都喝倒了……”
      ……
      “你爸以前晚上吃饭就喜欢来一杯,还不是逢年过节喝不过我。”
      ……
      “前年你南浜爷爷来,我俩也喝了不少。”
      ……

      “行了妈你别说了,来,”舅舅端起酒,手抖抖地给她倒了浅浅的小半杯,不足一指宽,“我们都知道你今天看到囡囡高兴,囡囡现在多好的孩子,是不是?”
      “妈,你跟囡囡一起椰奶饮料就行,你少凑热闹了,你有不是不知道自己上回去医院查的……”
      舅妈的视线牢牢地定在姥姥面前的酒杯上,不断给丈夫使眼色,又不想开口扫了她的兴,老太太每天都在她耳边念叨这件事,从来没见她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唉,妈你慢点喝,尝尝味道,意思意思就行。”她说。
      “不要紧,我最近按时吃药的,就喝这一口,”姥姥笑眯了眼睛,把我搂进怀里,“阿骏说得对,我就是今天高兴,看到咱囡囡就高兴。”
      没等舅妈接话,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的三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确定老太太依旧精神矍铄,能继续大口吃菜,才松了口气。
      姥姥咂咂嘴,有些不过瘾,想再要一杯,吓得舅舅手忙脚乱把酒杯收起来。

      “姥姥,你不能喝,你脸都红了,不要紧吧?”我一抬眼,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
      “不要紧,这饭店里面太热了,熏的,”她又给我夹了排骨,“来囡囡,多吃点,小姑娘学习费脑子的。”
      “婆奶奶啊,最宝贝的就是我们囡囡了,当时你刚生下来,这么小,睡在包布里面,点儿大一个,揣在口袋里都能带走,医生都说这是生了个小红富士,以后肯定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姑娘怎么了,谁敢看不上的?我们家的姑娘就是比人家小子争气,比别人聪明,以后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婆奶奶可就等着享福咯。”
      ……
      我重重地点头嗯了声,打了个招呼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然而出来时,我却察觉到不太对——原本其乐融融的餐厅忽然开始骚乱,坐在后排的食客频频回头,又好几个起身凑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就望见一大群人围在熟悉的餐桌位前。
      心里顿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费力地挤开外围一圈探头探脑的看客。

      “妈,你说话。”
      “你听的到我说话不?”
      “妈你别睡啊……”
      方才还搂着我叙旧聊未来的姥姥此刻正躺在舅妈怀里,面色一片死灰,半张着嘴,任凭周围人怎么大叫都没反应。

      “妹妹你别慌,我们已经喊了救护车了。”旁边一个大妈上前搭手,“你快别动她,让她把这一口气顺上来。”
      “别慌啊,没事的,没事的,”她让周围人赶紧散开,“听我的妹子,你快喊她,别让老太太睡过去,一睡过去就坏事了,千万不能睡啊!”
      “快喊!”
      “妈——”
      “喊啊!”
      “妈——”
      我看到她那张脸上每一寸皮肤被眼泪撑得锃亮。

      “喻可意,你快过来啊,”发现我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舅妈朝我大吼,“你快喊!”
      “让孩子喊,老人家疼孩子。”
      “就是啊,小丫头你快喊,你奶奶要不行了。”

      我想走,却发现浑身不能动弹,被一群人推搡着上前,砰的一下撞到桌角,热腾腾的菜汤泼到新买的碎花裙子上。

      “奶奶……”我努力张开嘴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像一块沉默而僵硬的石雕像。
      “你大点声!大点声啊!”舅妈声嘶力竭地朝我大喊,“你奶奶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的,可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赶来的医护人员迅速而冷静地把姥姥抬上担架,急救车红蓝闪烁的灯光迅速远去。
      我在马路边站了许久,直到看热闹的食客全散了,一切又恢复正常。
      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
      原来是下雨了。
      我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还有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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