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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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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惚间闻到了蒸汽里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味。
热水沸腾的时间格外久,久到我怀疑它是不是早就坏了。
唯一的好处是它胡乱而急促的翻滚可以掩耳盗铃似的藏住深吻之际发出各种声响。
水壶啪的一声自动合上了开关时,我蓦地听清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拉着喻舟晚衣服的手下意识地揪紧。
躺在逼仄的沙发里,我看到茶几底下是陈旧的作业本和儿童杂志,柜子上有养小仓鼠留下的苹果枝,地板缝里的五彩蜡笔渍至今仍没有擦干净,就好像有许多过去的我正在无声地凝视现在的躯体。
我想起高睿随口说起的,关于喻舟晚的过去,于是伸出手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因为离得太近,我分辨不出她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情绪,只看到我自己扭曲的倒影。
喻舟晚顿了顿,啄了一下我的嘴角。
我想起在临州第一次见喻舟晚的场景。
咬住她光洁的手腕,留下一枚浅浅的牙印,似乎在给自己满意的作品盖章署名。
我搂着喻舟晚依偎了一阵,直到舅妈打电话催我回去吃饭。
“我跟同学在外面玩,要晚一点。”
我随手拈了个借口,心虚地瞥了一眼喻舟晚。
“肯定回来吃晚饭的,我已经准备回去了,在等车呢。”
“可意,真的不想跟我回临州吗?”喻舟晚重新盘好头发,“我们可以不回家住。”
“不行,我得陪姥姥,她年纪大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还有些不正常的哄,“我妈走了之后,她经常坐在那边发呆,我和舅舅都怕她患上阿兹海默症,还是想找机会多陪陪她。”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喻舟晚靠在我的肩膀上。
“不行,我送你去高铁站,回临州。”
我知道舅舅他们恨极了喻瀚洋,我不想让喻舟晚处于尴尬到位置,平白无故被迁怒进他们的仇恨里。
“以后都是要见的,现在见一下,没事的。”喻舟晚今天破天荒的幼稚和缠人。
我愣了一下,只听进去了她说的“以后”两个字——
以后,是不是就等同于未来?
“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下了楼之后,她又不死心地问了句。
“不回,石阿姨不想看见我,爸也同意我在这里过年了,干嘛要回临州,闹得大家大过年的不开心。”
喻舟晚没有说什么,低头擦掉腰带上的白灰。
我瞥见她脖子上刻意遮掩的新鲜吻痕,忽然想到她当时郑重其事地捧着那束花的神情——那种对来自别人的东西格外珍惜的模样勾起了潜在的不安,以至于即使亲昵的温存弥补了这几天未见的空虚,我也知道水到渠成的欢爱与她心里会藏着别人的事实相悖,却控制不住地动摇了坚持留在枢城的决心。
在出门前,我又一次撩开她的衣领,衔住温热的皮肤啃咬,直到她呼吸的声音带着疼痛的抽泣,细致地藏好带着破坏性的标记,我才放开她的手。
回城北和去高铁站需要坐同一条地铁,喻舟晚和我并肩站着,想揽住我的肩膀,我正盯着广告牌头脑放空,顺势靠在她怀里。
然而亲密接触仅仅只是片刻,下一站是该换乘回城北的地方,我隔着面前的玻璃门扫了眼身后的喻舟晚,抬脚迈了出去。
“你有同学留在这边过年吗?”见我回来,舅妈将炖好的鸡肉放进电饭锅里加热,“去哪里玩啦?商店是不是都关门了,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也没去哪里,就在家里待了会儿,然后出去走走,散步。”
“哎,怎么也不邀请人家来坐坐,吃点瓜子零嘴,让你舅舅晚点送回去。”
“别人家里要吃年夜饭的,不方便。”
“也是,住在这边的都是南方的,喜欢晚上过年。”舅妈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收拾干净厨房,“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中午过年,晚上只有我爹妈一家三口蹲吃饺子。”
如果不是外面的烟火,我始终没办法把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和过年联系起来,吃了饭之后一家人各自洗漱上床,和平时一样枯燥。
“婆奶奶睡觉了,待会你动作轻点,”见我一副迷瞪瞪的样子,舅妈细心地叮嘱我,“我烧了电热毯,你想来看会儿电视就到我房间这边看会儿。”
我想早早睡过去一觉到天亮,到凌晨却彻底醒了。
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外面的烟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吵醒姥姥,摸黑去够手机,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铁盒子。
从我拿到它之后,始终没有做好打开它的心理准备。
借着手机的灯光,我披了件羽绒服,抱着铁盒子钻到阳台上。
盒子锈的有些厉害,徒手撬开需要费不少力气,我又蹑手蹑脚地去客厅拿了把螺丝起子。
里面是一些胶卷和洗出来的照片,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
照片里有一张是撕了一半的结婚照,其他的都是我和杨纯的合影,从襁褓里的小婴儿一直到长大之后,最近的一张是初二升初三的夏天,她破天荒带我去吃火锅,补了一个生日。
那是她到死之前身体状况最好的一段时间。
我听到拖鞋趿拉的声音,没来得及收好盒子,穿着睡衣的舅妈已经站在门边。
“你妈妈走的时候,其实我也不相信,”她抱着怀里的暖水袋,“前一天晚上,医生说她恢复的还挺好,另外开了一种保养的药,让出院以后吃。”
我抱着盒子坐在地上,关于杨纯去世的那段记忆我好像陷入了空白,像被人剪掉了一条段的电影——上一帧的画面是我在陪她吃药输液,下一帧她已经彻底消失在画面里。
“囡囡,要是那个男的对你不好,你还是回来和我们住吧,”舅妈坐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悄声细语劝慰,“我和你舅舅是没什么钱,但你要上学的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我真的怕那个男的对你不好,拿你撒气怎么办,诺诺已经没了,我真怕你这孩子……”
提起已经死去的女儿,她忍不住擦眼泪,但一想到喻瀚洋曾经做的事,她又愤愤地咬牙切齿:“那个男的,还有他现在的老婆,一对狗男女,谁知道他们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囡囡,别到时候牵扯到你……”
“不会的,舅妈,”我拍拍她的手,“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亲爹,给我掏钱是应该的,再说了,不花他的钱,到时候他带着一家子潇洒快活,把钱全给现在的老婆拿去了怎么办?”
“傻丫头,钱这个东西又不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东西,我就怕你受委屈不肯说,”她叹了口气,把热水袋放在我怀里,“就像你妈妈当年一样,被那个男的欺负成那样都不告诉你婆奶奶和我们。”
“而且那个男的不是跟那个女的也生了小孩么?他肯定是偏心那个小丫头的,你要钱也不一定要得到啊,还得看人家脸色,那个小丫头到时候耶蹬鼻子上脸欺负你咋办?”
听到姥姥睡梦中的呓语,舅妈压低了声音,贴在我的耳朵边说话。
“真是个灾星,好吃懒做又好赌,你妈妈就是被他和那个女的活活气死的。”
“他……赌什么?”我印象里喻瀚洋没有上过牌桌,逢年过节也很少参与这种活动。
“你妈妈没跟你说过?”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了然苦笑。
“唉,你太小了,她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你爸那时候迷信搞什么投资,一晚上翻倍赚的,说白了不就是赌博么?他网上贷不少钱去搞,结果全被人家骗走了,亏光了。”
“那后来呢?”
“后来你妈妈卖了金首饰和玉镯子,把钱给他还上了一半,另外一半他说要自个儿还,结果拖来拖去越拖越多。”
“你妈妈就来找我们借钱,诺诺那时候要换心脏,我和你舅舅也拿不出钱……”
阳台有些漏风,她拉着我回主卧,给我让了半张床,靠着床头柜坐着聊。
“那后来是怎么办的?”我迫切地想知道后续。
“后来,你爸想了个损招,让你妈妈和他一起背这个贷款,这样利息就低一点,结果这个狗娘养的畜生,一开始就拿的你妈妈的名义借的钱,骗她签字。”
“再然后,你婆奶奶舍不得女儿受委屈,就把自己银行里养老的钱拿出来给你妈妈了。”
“当时你舅舅气疯了,诺诺生病的时候你婆奶奶也没拿出这些钱,现在就给外人擦屁股还债,反而爽快地把钱掏出来了。”
她似乎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我听不出作为其中角色的她到底夹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再到后面,诺诺做手术,因为从小吃药身体不好,加上拖的时间太久了,做完了之后反反复复胸腔积水,最后花了不少钱,跑了多少家医院,也没救过来。”
“因为诺诺,你舅舅和我就跟你婆奶奶闹掰了,十年没见过面,一直到你妈妈走了,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就接她过来住住。”
“我现在想开了,人生在世不就这几十年,好也罢,窝囊也罢,不就这个样子,都过去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中年妇女的手粗糙而坚硬,满是生活留下的痕迹,“囡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到我的小诺诺,要是她活着,也跟你一样大了,马上读个大学,找份工作安稳过日子。”
“所以舅妈特别想你经常过来住着,就是怕你嫌弃我们,”她真诚地向我开口说道,“舅妈的女儿没了,把你当亲女儿,咱不求着别人,以后有啥事,要钱还是想买什么东西,都跟舅妈说。”
我安静地靠在她肩膀上,嗯了一声表示答应,一种难以形容的可靠与安定让我暂时搁置了令人烦躁的往事。
“年后还回你爸那边吗?”
“回的,”我认真地点头,“临州老师教的好,学习氛围也好,而且学校也给了很多比赛渠道,换来换去,我怕会影响成绩。”
“行,哪天受委屈了,想回这边就回来,咱们囡囡成绩这么好,不愁挑学校的。”
七中教学计划表上的开学是和临州其他学校同时,不过为了敦促今年的高考生,提前开放了大门,美其名曰自愿学习,实际和周末的加课一样,强制各个年级返校。
徐岚岚还没从过年的劲头里缓过来,拉着我大谈特谈她的春节的草原之行,翻出书包将土特产一股脑地全倒出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着我夸好吃的期待样子。
我嚼着这堆零食里唯一一包奶皮卷,告诉她我是牛肉严重过敏患者,没办法和她分享这些美食。
徐岚岚托着下巴,怀疑地左瞧右瞧,对我的说辞持怀疑态度。
好在高睿捧着一摞试卷帮我作证没撒谎,她只好扫兴地吐了句“那好吧”。
看到我从包里摸出来一本厚厚的竞赛书,还想找话题的徐岚岚顿时蔫了下去,一转头扎到别人讨论游戏的话题里,吩咐我把桌上的零食分给其他人。
后排与左右座位上伸过来的手络绎不绝,一直到张奶奶在讲台上陈述文理选课的重要性,我余光还能扫到斜后方有两人为了风干牛肉正在桌底下大打出手。
选科意向表发下来,我毫不犹豫地在理科的表格里勾了前三个选项,瞄了眼旁边的徐岚岚,她咬着笔头,悄声问我政治和地理哪一门比较容易。
我刚想开口回答,张奶奶瞬间发现我们在交头接耳,凶巴巴地瞪了回去。
午休之后是家长会,与此同时我们在教室里进行数学摸底小测。
我本来没指望喻瀚洋会关注我,更不指望他来家长会。但好巧不巧,一抬头就看到他揣着兜站在窗边和班主任侃侃而谈。
模糊地听见什么“选化学难度大”“文科方向选择很多”之类的话,原来还是关于选科的建议。
喻瀚洋对我对学习情况一通分析,我竖起耳朵仔细冷笑一声,他都没和我见过几次面,能知道个什么呢?
结果他真和班主任甚至其他家长聊个没完,发现我隔着窗户在看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好爸爸”角色里,视线丝毫没在我这里停留。
我翻了个白眼,恰好被班主任看见,赶紧埋头继续答题。
好在家长会结束距离放学还有两个小时,不用和他一起回家,我顿时对眼前的场景释然了。
从抽屉里抽拿课辅资料时,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从夹缝掉了出来。
那天晚上和舅妈谈完之后,我打开了饼干盒子里的黑色塑料袋,里面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只是一些普通的小物件——一本撕掉了很多页的蓝白色笔记本、一份存折、一个摔裂开的旧手机、一瓶早就过期的辅酶,还有几盒我不认识名字的药品。
我翻开笔记本,这是一份记着零散事件的日记。
拿到它之后我反复地看过前几张纸,这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翻开后面的部分。
第一页的前面被硬生生撕去了整本的三分之一,总之故事就从她和喻瀚洋怎么通过相亲互相认识,然后在亲戚的催促下草率结婚开始。
从零星的页数里,能看出她写的最多的内容就是对未来的憧憬,但没过一年,迅速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感到疲倦和无奈,说自己没有文化,不能给丈夫帮忙,惹得他不高兴。
好在怀孕有了女儿后,她的语气色彩明亮了很多,记录了许多婴儿牙牙学语的细节。
随后又是被撕掉的页数,再往后翻两三张纸是我唯一没来得及看的部分,它们死死地黏在一起,全都皱巴巴的,推测是泡了水。
我费了不少劲,终于将它们勉强分离开,艰难地辨认出化水发黄的字。
这几页纸只记录一件事,她说自己吃药浪费了很多钱,埋怨自己身体太不争气,吃了他买回来的昂贵药物之后,丝毫没有好转。
是这种吗……我仔细辨认药盒上的字母,看着不像是英文,打算回去查查。
心里揣着新发现的疑惑,最后一节课我实在没有心思继续刷题,趁着老师们都去开会,光明正大地翘了课。
我转着手里的钥匙链,靠在篮球场的铁丝网上,旁观一大群隔壁大学来的学生们胡乱地抢球,全然没意识到身后站了个人。
下午后两节课我一直没看到高睿,我坐到看台上,远远地望见一抹黑色在休息室附近一闪而过,以为是她恰好翘课也溜达到这里,拍拍身上的灰追上去。
“喻舟晚。”
喻舟晚正左顾右盼到处找着什么,反倒是被忽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到花坛上牵着小孩的家长,倏地明白今天的门禁因为家长会取消了。
“我看很多人都能随便进进出出,就进来看看,”她弯下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钥匙链,“不去上课吗?”
“自习课,不想去,”我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见我好好地上过课?”
“怎么不回我消息?”
“我在教室,看不到手机。”
“昨晚给你发的。”
“啊?没看见,”我撇撇嘴,昨天回来之后匆忙地收拾开学的材料,随即倒头就睡,压根没碰手机,“你发了什么?”
“没什么,不看也行。”
一副对小事满不在乎的无所谓语调,我却听出了一丝赌气的成分。
撩开她的毛衣和围巾,还能看到前几天留下的咬痕,我拽着喻舟晚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到体育馆一楼的通道里。
喻舟晚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好奇地打量黑黢黢的走道,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被我压在墙上。
“有监控。”她试图推开我。
“早就坏了。”
看她满眼都是慌乱和不安,我藏不住自己脸上可以用狡黠来形容的笑意。
这个通道的监控在体育馆翻修时弄坏了,因为线路在墙里,一直都没有修好。
当然,这些都是从班里其他同学口中听说的,他们经常在这里拿外卖,或者传阅学校禁读的杂志小说,颇有地下交易场所的意思。
“会有人过来的……被看见了怎么办……”
当我贴近她的脸,喻舟晚微微地侧过脸,回避视线交汇,小声地抱怨我的冲动冒失,但那双想要推开的手压根没用上什么力,暴露了她心底隐隐的期待。
靠着她的额头,鼻尖贴着鼻尖,听到她的呼吸逐渐加重,明明之前她从前戏到□□都格外地游刃有余,此时却像面对初吻似的,不断闪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引诱别人欺负的纯真。
我亲了一下她的嘴唇,便立刻放开了她。
喻舟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想搂着我回吻,却被体育馆门外的说话声打断,手伸进袖子底下,捏了捏我的手指。
看样子是下课了,喻舟晚说想去教学楼看看,我领着她从操场慢悠悠地踱去,等回教室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高睿正在写竞赛题,看到我和喻舟晚同时进来,只是抬了抬眼。
“岚岚,你还没走吗?”我很惊讶平时第一个跑路的徐岚岚现在还趴在座位上。
徐岚岚朝我扬了扬手中满目疮痍小测试卷,待我想要凑近仔细看,她马上就把它折起来夹进书里藏好。
“这是……”她留意到我身边的喻舟晚,“啊,我想起来了,是你姐姐吧。”
我瞄了眼课桌,没看到自己的小测卷子。“
徐岚岚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没拿到卷子的都是有问题的,都得去张奶奶那边自己领。”
我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