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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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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活的。
它从眼眶边缘开始滋生,像沥青般粘稠,缓缓淹没瞳孔最后的光。
陈早睁开双眼。
黑暗中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一根细长的、带着棱角的物体被塞进他汗湿的掌心。
“你醒了!” 声音像是从水面上传来的,沉闷,却有无法掩盖的清脆。
视野渐渐清晰,冼渺琪蹲在他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眼睛洋溢着笑。
“走走走,我们去吃淼淼姐家的薯条!今天下雨,去的人肯定少!”
冼渺琪抓住陈早的手腕。那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将陈早从那个粘稠的深渊里一把拽起。
骤然接触光线,视网膜一阵刺痛,世界在过曝的白色中摇晃。
天空暗涌。那些厚重的、洁白的云层,被流动的乌色侵蚀、分割,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蔓延。
冼渺琪就站在这片黑潮下,校服领口洗得泛白起毛,袖口长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陈早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这不真实。怎么会。
——你怎么会……再次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早早?”冼渺琪回过头,眼睛里是全然的清澈和一点点困惑。
“你……回来了?”陈早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脸颊。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之...
——令我恐惧。
“你傻了吗?”冼渺琪被他冰凉的指尖激得缩了缩脖子,随即笑得更加开怀,“集训结束了我当然要回家啊!该不会是饿昏头了吧?”
——回家?
——你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回家了啊。
“别磨蹭啦!我还要去吃薯条呢!”冼渺琪转过身,轻快地向那扇熟悉的画室门跑去,手握上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林老师马上都要下班锁门了!”
——不!不要!不要打开那扇门!
陈早的喉咙被死死扼住,所有话语都如鲠在喉。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清瘦的背影,却划破了冼渺琪脸上天真的笑。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堤坝,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带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
画室外那条昏暗的小巷,冼渺琪像一只被撕碎的鸟,倒在血泊里。一个高大的黑影手起刀落,轻易刺穿他柔软的腹腔。
“早早,这么久不见,想我了吗?”凶手的脸隐匿在雨幕深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看清楚了么?”
“如果想要和他人建立连接,就应该拥有保护好他人的能力。”那声音慢条斯理,,“如果违规了——”
“这就是代价。” 诡异的、愉悦的轻笑声混在雨声里,令人毛骨悚然。
“五年前,你连一只豁嘴鸭子都护不住。五年后,你怎么妄想可以护住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不……不是这样的……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像鸟兽濒死的哀鸣,切割着深渊里的夜幕。
——我求你……不要把他带走……
“早早。”冼渺琪的声音气若游丝。他躺在那里,脸色白惨白无力,却依旧艰难的对陈早扯出笑容。
“你看。”
“这一次,我终于……也能保护你了。”
“不!我不要!”陈早跪倒在泥泞里,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一颗一颗的
砸碎在地面上。
他发出脆弱的呜咽声,“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不能承受……
——求求您上帝。不要把他带走。不要让我脱离他的怀抱。
——不要让我。
——“再一次的失去了。”
警笛震耳欲聋,打碎冼渺琪惨白的面庞。
冼渺琪合上双眼。
陈早惊醒。
一片白埃间。日光眩目。
天亮了。该醒来了。
陈早抬起手。
摁下屏幕的骨节,与城市另一端关闭屏幕的手掌交叠。
“不好意思!”
只见一个穿着崭新警服的高大身影,手里拿着刚息屏的手机飞驰过街,脸上隐约有三道新鲜的血痕,表情视死如归。
热心群众纷纷侧目,默契地让开一条通道,并迅速掏出手机拍照配文: “现在的警察同志太敬业了!瞧这速度,肯定是去抓小偷!” “泪目!看他脸上的伤和腮帮子里的早饭,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卫士!”
跑快点啊死腿!我要迟到了!
我这向天求了五百年才得来的铁饭碗还没端到手上就要被“回收废品”小车收走了吗?
不能啊!
几分钟后,他火箭般的冲进了市局庄严的大门。
他扶着膝盖喘息,还没等缓过来,早就等在门口的唐朗——那个引荐他进入市局的学长就凑了上来,一脸促狭:“哟,我们的小英雄张迟回来了?刚才真抓小偷去了?”
张迟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掏出还在震动的手机,想确认时间。
7:58!
还好!没迟到!
然而,屏幕解锁的瞬间,唐朗转发过来的一条微博推送弹了出来,标题异常醒目:
“现在能靠脸吃饭的都去当警察抓小偷了吗!【舔屏】” 下面赫然配着两张他刚才在街上狂奔的抓拍照片。偏偏拍摄角度刁钻,竟拍出了几分运动系的俊朗和潇洒。
张迟手指颤抖地往下划了划评论区,清一色的“警察小哥哥好帅!”“这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他的脸“唰”地一下,红成了熟透的麻辣小龙虾。
唐朗看着他这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小表情,乐得哈哈大笑:“怎么?我们的小张同志害羞了?”
张迟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抬头飞快地瞄了唐朗一眼,这一眼对上对方戏谑的目光,红晕直接蔓延到了耳根。
唐朗笑得更加猖狂,他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要是不喜欢,哥等会看看能不能帮你控制控制。”
他话锋一转,眨眨眼,“就是可惜了这照片,拍得是真不赖,眉清目秀的…要不要哥帮你保存下来做个纪念?”
“不…不用了!”张迟急忙摆手拒绝。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走廊那头炸响: “螳——螂——!你他妈能不能快点!别逗人家新来的了!你笑得跟老母鸡下蛋似的,整个市局就听见你在这儿咯咯咯!李局的脸都快黑过锅底了!”
只见程好猛地推开会议室的门,探出半个身子,对着他们这边怒目而视。
“我操!快跑!”
唐朗脸上的笑容依旧停不住,他一把抓住发懵的张迟,迈开双腿,狼狈地冲向了会议室的大门。
唐朗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递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主位上,局长李建业的目光在他和唐朗身上停留了两秒,没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敲了敲桌面,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冰冷的蓝光,上面只有一个简洁的会议标题:
“文明城市创建工作部署会”
“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李局声音威严,“长话短说,接到上级通知,下个季度,我们鹊阳市,要正式参选 ‘全国文明城市’——含金量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底下立刻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骚动。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李局扫视全场,“觉得这是形式主义,是面子工程。但我告诉你们,这次不一样!这是政治任务,是顶天的大事!考核期间,全市的治安指标、刑事发案率、甚至是街面见警率和群众满意度,都直接关系到最终的评审结果!”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天起,所有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街面不能发大案,宣传不能出舆情,执勤不能有瑕疵!”
张迟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李局下一句话就点了他的名:“尤其是新人!张迟!”
“到!”张迟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还有你们几个新来的,”李局的手指点了点他们几个,“别以为进了市局就光是跟大案要案。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从明天起,你们轮班,全部给我下沉到派出所,支援基层工作!反电诈宣传、社区走访、调解邻里纠纷,一样都不能落下!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提升群众满意度的成果!明白了吗?”
“……明白。”
张迟感觉嘴里有点发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几个月,自己被无数份宣传材料、调解记录和社区大爷大妈的琐事淹没的场景。
他的“铁饭碗”生涯,还没碰到重案要案的边,就先要在创建文明城市的洪流里,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基层生活”体验了吗【心碎emoji】
理想是洞悉人性的秘密、破获盘根错节的要案,现实却是贴不完的罚单、找不尽的宠物和修不好的公共设施。
我在演《疯狂动物城》吗?!这是不是属于侵权啊?迪士尼能不能来告一下!
这理想与现实的鸿沟,未免也太深不可测了。我不是已经凭借努力,堂堂正正走进市局了吗?!
张迟拖着疲惫的身躯,慢吞吞地挪回了市局。刚踏进大厅,还没来得及从“兔朱迪”的身份中缓过神来,一个虚影就带着风冲到了他面前。
“张迟!你回来得正好!”
唐朗的声音打破了市局大厅傍晚的宁静。他一巴掌拍在张迟的肩膀上,震得张迟脊背发疼。唐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程好她在鹊大那个朋友,来咱这里当顾问的流程批完,晚上人家做东,请咱们吃烤肉!免费的!”唐朗凑近,压低了些声音,却压不住那股“捡到宝”的雀跃,“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兄弟!”
张迟现在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渴望家里那张柔软的床,只得有气无力地耸了耸的肩膀:“……唐哥,心意领了。但我跟人家都不认识,莫名去蹭饭,多尴尬啊。”
他话音未落。“有什么尴尬的?”一个声音斜刺里插了进来。清脆却带着些许沙哑,留有恰到好处的散漫。
张迟转身,目光所及,值班室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一个年轻人正懒洋洋地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长袖衬衫,蓝色牛仔裤和一双小白鞋。脑后随意扎着一个小揪揪,刘海垂在额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上那枚倒十字架耳环。
厅内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勾勒出流畅的脸部线条。镜片后,那双默默的注视着他的桃花眼饱含笑意。
见张迟看过来,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左手依旧随意地插在牛仔裤口袋里。
“你好,张迟是吧?久仰大名。 ”他在张迟面前站定,脸上的笑容纯良无害:“我叫陈早,叫我大名就行。”
“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他语气轻松,“吃个饭能有什么?就当和自己朋友吃饭呗。”
“你忙了这么久,我猜你肯定饿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