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颜》琉璃蓝泽

4、C面：Magician——晶格一

　　到了游乐场的时候，他还抱着小熊娃娃沉默着。
　　眼睛红地像兔子，金棕色头发凌乱地颤抖，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昨天睡地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唱摇篮曲，醒来的时候空无一人，然后他就又哇的一声哭了。
　　所以现在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了这里。
　　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亮晶晶地闪，好像天上多地数不清的星星，又像是满袋糖果撒了一地，散发出欢乐甜美的气息。彩色气球云朵一样漂浮着，长长的丝带集成一束系在一辆自行车和一个滑稽小丑身上，人群熙攘的阴影不断从身边晃过，脸上都散发出快乐和幸福的光辉，笑声清澈没有悲伤，浪潮拍打地冲击着他。
　　过山车，疾劲的风在耳边呼啸，景物都变成一团影，忽而天翻地覆。
　　摩天轮，巨大的轮子缓慢地转起来，他慢慢地升到最高，整个城市都在脚下，人群好像小蚂蚁一样在地上爬，天空是厚重的、被不夜城的灯光照亮的红色，地上灯火通明辉煌。
　　世界广大，可是想找的人，已经再寻不见了。

　　滑滑梯，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嘱咐他要小心；荡秋千，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确认背后的那双手的主人是谁。

　　后来，他牵着父亲又大又结实的手，去了马戏团。
　　小丑穿着花花绿绿的肥大条纹衣服，脸上涂了白蜡般的油彩，通红的可以捏得作响的大鼻子，表情挤眉弄眼地滑稽。他骑着一辆轱辘独轮车，前后退进，拿着橘黄小球一个个往空中抛，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越变越多，在空中画出各种漂亮的姿势和形状，最后都咚咚咚地一个接一个落在他头上砸下来，再落到袋子里。然后是用细细的直立的棍子撑起不断旋转的盘子，好像一朵朵小花一样绽放，越转越眼花缭乱，大家都鼓起掌来。
　　驯兽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狮子和老虎在她手下都乖地像只猫。笼子打开，它们慢腾腾地走出来，挨次舔她的手。她骑着豹子游遍全场，又让蟒蛇缠在身上，吐着红信。小狗排排站到凳子上，又一齐奔跑绕圈。
　　他向来是喜欢动物的，看得入神，就渐渐笑起来了。
　　然后场地撤去，又细又高的钢丝绳上有人滑来滑去，灵活地好像鸟儿一样，还能悠闲地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
　　接下来是最最神奇的魔法表演哦。父亲对着他说，魔术师是拥有童话里所说的魔法的人，可以把东西变没掉，也可以使它们凭空出现，各种现实中不可能的发生的，最奇妙的事，在魔术中都能发生哦。

　　于是他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兴致勃勃地想着观看魔术表演。

　　可是，就像是故意吊起他的胃口一样，上一个表演谢幕了好久好久，深沉黑暗的，下一场的帷幕还是没有拉开。
　　观众们失去了耐心，开始发出嘘声和口哨，渐渐地有人想要起身退场。
　　到了不能再等的时候，帘幕就突然拉开，魔术师出现了。

　　场面重新静下来，有人发出尖利的口哨声。

　　魔术师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衣黑帽，显得身材修长风度翩翩。当他把帽子拿下来的时候，引起了女孩子们的一阵尖叫。
　　浅淡好似白金色的长发披下来，容颜十分清秀，灰色的眼眸显得深情又冷峻，带着很淡的微笑表情。
　　在舞台上，整个人宛如星辰一样耀眼。
　　没有道歉或者其他解释，他开始了表演。

　　他从帽子里拿出一块白绸布，捏住上面的边角拢成一个圈，垂荡下来的地方，他把另一只手伸进去，拿出一捧罂粟花来。
　　然后他把花丢进帽子里，再翻转倒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精致的花环了。

　　他把花环向空中抛去。
　　花环轻轻巧巧地升到最高点，然后落下来。在半空中，奇迹般地，从花藤缠绕形成的圈内，飞出一大阵华美蝴蝶来。
　　它们纷纷扬扬好像雪花一样飘零，落到他发上，肩膀上，衣服上，手腕上，还有指尖，缤纷美丽的色彩与纹路，缓缓拍打着翅膀。
　　他把手里的花环竖立举起，它们又飘扬而起，从一边飞回去。他揉揉眼睛，，非常努力地看，还是只能看见它们就那样消失在花瓣形成的圈子的空气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再次把它抛向空中，它忽然散开为无数碎片，缭乱花幕中他抬起手，它们就静止在空中不动了。
　　人们欢呼起来。

　　他拖来两张桌子，两只一模一样的空纸箱。
　　然后把两只纸箱分别放在桌子上。
　　这时他开口，第一次说话，声线清澈而迷人。
　　“我需要一个孩子来协助我。”
　　魔术师把手指向坐在前排的他，他疑惑又欣喜地站起来，握住伸过来冰冷白皙的手。
　　魔术师抱起他，他近距离地看着那张清秀脸庞，总是缺乏表情般的冷寂。
　　魔术师把他放进凳子上的箱子里。
　　合上顶盖，随即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有些不安，直到那个声音说：“你可以出来了。”
　　他伸手去掀开上面那片黑暗，发现自己跑到了另一个箱子里。
　　他觉得十分好玩。

　　他把帽子随意往空中一抛，结果它就停在那里了。
　　然后他走上去，踩着虚空，好像那是一层层台阶，走上去把它取下来。脚尖轻轻一点，衣服和头发微微扬起地飘落下来。

　　他把帽子托在左手上，右手伸进去，拿出一把纤长漂亮的银剑出来，镶嵌着夜黑宝石，纹路华美。
　　扬起剑轻轻一挥，全场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夜晚的光芒照耀下来。
　　夜光？
　　他们抬起头，发出惊叹的声音。马戏团的整个棚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璀璨庄严的星空，星辰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宛如钻石镶嵌在黑天鹅绒上闪闪发光。
　　一只鸟儿掠过夜空下降飞来，黑色小点不断变大，那是一只猫头鹰，它扑棱着翅膀停到魔术师的肩膀上。
　　绿色星星掉落下来，不，那是……
　　无数萤火虫般的萤绿光团从天空落下，飞舞在场内，斑斓闪烁明灭，漫溢的海洋，十分美丽。在场中的魔术师自如地轻轻左右顾盼，看着它们，伸出手触摸，有些像冠冕一样落在发上，游移着，使他宛如君主。

　　一片窃窃私语声中，他听见柔和熟悉的声音，幻觉一样低微而清晰。

　　像是得到什么召唤，那些萤火虫都飞向魔术师，依附在剑上消失。

　　灯光重新亮了起来，他又把剑放回帽子里，猫头鹰也扑扇着翅膀钻进去，把帽子戴端正，然后他就退场了。

　　所谓魔术，就是可以无中生有，现实中不可能的事，魔术都能实现。低语在耳边回响，于是他和父亲说了，跑去后台，想去见见那个魔术师。
　　他听见了近似争吵的一些声音。
　　“……先生，我对留在这里并没有兴趣。”
　　“你的魔术很神奇，我相信完全可以代替那位现在已经躺在医院里的不幸的人。”
　　好像有稍微的叹气声。“抱歉，我实在不能……”
　　他偷偷地向里瞧去。

　　两个人在说着话，一个不知道是谁，一个是魔术师。
　　最后魔术师走了。
　　一出门就撞上了他。
　　“小小年纪就学会偷听别人谈话可不好。”他弯下腰，对着面前的小孩说话，表情似笑非笑。
　　“魔法真的可以把什么都变出来吗？”
　　“是的，理论上来说如此。”愣了一下，魔术师说。
　　他不知道大人是可以一本正经地撒谎的。
　　“那你可以把我妈妈变出来吗？”
　　魔术师愣了一下。
　　“不可以。”
　　“但是爸爸，还有你自己都说过魔法无所不能。”
　　“可以，但是不能这么做。”他轻轻说。
　　“为什么不能？”
　　“这是律法。”
　　“我才不相信。”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通常这一招杀伤力无敌。他往往会一边哭一边偷偷瞄着无奈的父母以期逃避惩罚。
　　不过这回他是真无瑕顾及。

　　果然，他听到了无奈的叹气声。泪眼朦胧地望出去，魔术师无奈地揉着额。
　　“不过只能有一小会儿。”他说，语气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严。“魔法的规则是，它不能真正改变结局。”
　　魔术师慢慢俯下身，周围气氛变得冷寂又肃穆，好像看不见的幽灵正走过这里。
　　他用宛如从地底下升起般低微的声音说话。
　　“今夜，如果你足够有胆量的话，小伙子，到你母亲的墓前来。”

　　他愣愣地看着魔术师走掉，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还没告诉魔术师妈妈的墓在哪里。
　　但是没关系，他一定知道在哪里。男孩这样安慰自己。

　　他带着笑容跑了出去，外面欢乐的喧哗浪潮一下子涌上来。
　　夜晚遍地灯光有着橘黄的暖意，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喜气洋洋地挥舞着冰激凌。
　　居高临下的视线里，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魔术师，好近的距离，好像在跟另一个人说着话。

　　“以后不要再这么胡闹了。”那是个面容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却足以用那种眉目间温婉沉静的气质与他截然分开。
　　“只是因为一时觉得好玩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像是很轻地嘀咕着，赌气地扭过头。
　　“喂！”他挥舞着冰激凌向他打招呼，魔术师显然也看见了他，向他挥了挥手。
　　把景象都看在眼里，那人微微蹙起眉。
　　“你又胡乱答应别人什么事了？”小夜曲一样温柔的声音，即使这样责备的话语里也听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
　　“什么也没有，哥哥我们走啦。”看他好像还要说些什么，魔术师赶紧推着他走了。

　　他在黑夜里走着，路上很黑，车也没有，只有月光寂静地照耀，路漫长得没有尽处。月亮渐渐大起来，到最后巨大得近在咫尺般，好像童话里的描述，他在接近世界的尽头。
　　小小的低矮灌木也睡着了，夜莺也不叫，猫头鹰也缩着脖子不动，被绿和白所禁锢的草地上立着整整齐齐的灰色小石头。
　　他的小手触到了冰冷光滑的表面，文字凹凸其上。
　　背后有无声的脚步接近来，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宽大的黑暗衣服好像那些神父或者修道士，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沿着光影细致描绘出一个狰狞的骷髅轮廓。
　　他惊骇地睁大眼睛，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堵在喉咙里，硬是生生发不出来。

　　幸好恐怖电影的场景没持续多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揭开了面具和风帽。
　　瀑布直泻般披散下来的银月华发，清秀绝伦的脸庞在月光的沐浴中显得异常苍白，然而有些东西和气质很熟悉。

　　“过来。”他说。
　　他顺从走过去。
　　面前的人俯下身，阴影覆盖过来。一双冰冷的手掩住他的眼睛，带着墓土的寒气，比当初在马戏团上所感觉到的更甚，把他带入无尽的昏暗中。
　　睁开眼睛，他听到声音说。
　　黑暗的箱子里，他从中钻了出来，看到自己在别处。
　　有人看着他，带着他熟悉的，一如既往的笑容。

　　在梦里，他的脸上发出至福的光辉。

　　在很久之后，在他成为魔术师之后，才知道，魔术师们从来不修炼魔法。他们也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只是用着眼花缭乱的技法，使看似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使大家欢笑。
　　他也知道，当初自己所看见的魔术表演，有多少是真正不可思议的。
　　那个魔术师像是属于彼得•潘或者爱丽丝的世界，只属于小孩子的幻想，只存在于那里，只有他们坚信着的存在。大人们总是微笑着，善意地附和他们，但心却现实地否决。
　　于是他们再看不见。
　　然而他即使在成为大人之后，依旧觉得，或许那些现实不可思议的人和事，仍然存在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也会与当初的魔术师再次相遇。
　　那时，他该说些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