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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校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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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杨冰点开了小高关于这个展的文件包。
主题是“现代的沉默与孤独”。
很多本市的年轻画家,有油画有水粉有国画有版画有插画。风格杂糅丰富。甚至可以说全场没有撞款。
本来是要做那种浸入式的混展,画作夹杂着卖场的单品。但是组里讨论,最后还是决定纯粹一点。
文映轩的那幅是油画。大小在所有作品里算中等。全画色调蓝色。甚至可以说只用到了蓝色,黄色,白色。
画的好像是极地冰川?
远处是冰山的层峦叠嶂。近处一个被凿开的冰层,投影着天空里金黄色的月亮。
名字是《无题》。署名是“有约”。
杨冰看了蛮久。边看边听小高说今天警方那边的结果是,作案人因为失业长期精神抑郁,前几天在画廊看到这个系列,心头一阵狂躁(作案人自己形容),突然就怒火万丈觉得被深深冒犯,犹豫了几天,忍无可忍,就带着工具过来了。
他说觉得自己的伤疤在这个画展被揭开了。尤其最最讨厌这幅——小高说。
哪幅?杨冰若有所思。
小高说:就你现在看的这幅无题啊。
杨冰讥诮:推卸责任?是不是杀人也是艺术品的错?
既然是失业,那能索赔拿到手的多半有限。杨冰问:最后怎么谈的?
小高说:这就是我汇报的原因了,对方说希望和你私下谈。
看杨冰瞪着自己,小高一脸惊惶:真不是我们得罪了他什么,一直气氛挺愉快的,然后您来了,打了个招呼。他就……
都用上“您”了,杨冰暗自喷饭。
他说:行吧。说一下你们怎么看这个人?
小高说:您……不认识他吗?
杨冰耐着性子:认识。
岂止是认识。
但是——他又说:我们应该起码十年没见了。
之前在小高他们办公室互相认出对方,气氛一阵旁若无人的沉默。
杨冰不说话的样子看着就是生人勿进,他又是上级,现场众人顿时都是八卦的眼神外加安静如鸡。
诡异得杨冰自己都觉得需要挽救一下。
但是因为难以置信,他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文映轩叫他:杨冰?
大概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了什么,于是:……好久不见。
众人在背景板里集体松了口气。
文映轩看着礼貌而平和。没有很多情绪。
杨冰有点回神:确实。
他说:你们先继续聊,我和小高交代个事儿。
说完他就走了,带着一脸懵逼的小高,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又把小高放了回去。
紧关住办公室房门,把百叶窗放了下来。
心里突然感觉需要一个时间,静静地喘下气。
文映轩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甚至亮相的方式都总是很特别。
十多年前,杨冰刚转到那所中学。在讲台上被老师介绍的过程略微尴尬又百无聊赖,因为百无聊赖,他得以发现阳光透过窗棱和窗外枝叶,伴着微风,让整个教室宛如浸泡在水波荡漾的玻璃缸里。
在这样突然显得奇幻而晶莹剔透的时刻,杨冰注意到自己将要坐下的那个座位,左边,一位少年,比周围人都迟缓地抬起头。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迟缓,杨冰应该不会特意看他一眼,虽然他长得一望即知的好看——所以最后肯定也会从众人里跳脱而出。
头发略长,也略浅,皮肤很白很干净,整个脸部色调润泽,同时目光暗含审夺。
懒洋洋,却也冷冰冰。
那是很难不被记住的一张脸。即便到今天也如此。
因为拥有了成年式的更为凌厉的线条,有两秒杨冰并不敢相认。
但紧接着他就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和一点点旁人难以觉察的无措,大概和自己一模一样。
今年年初,杨冰曾接到父亲的电话,告诉他当年那个案子,逃亡的凶手终于捉拿归案。
父亲说:也算是有个了结。
那一刻杨冰想起过文映轩,想的是:不知他是否知晓这个消息?
或者,是否还关注此事?
如果知道,会有什么感觉?……
十年了,除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真假难辨的传闻,文映轩完全消失于他们朝阳中学的同学圈。
虽然他一直是朝阳中学的传说之一。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还是他整个家庭戏剧化的flop。
传闻里,他的家庭后来分崩离析。父母好像还有过世的。
他自己考上的大学平平,干着一份普通的工作,泯然众人。
杨冰不知道这种传言是怎么出来的,此刻想起有点滑稽。
文映轩看起来和泯然众人没有半点关系。
文映轩来过的第二天,杨冰去开水房,还听见下属在谈论他。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nini勇敢地过来问他:小冰哥你们认识啊?
旁边人满脸花痴接上:他是一直这么好看么?
杨冰淡淡地说:是的,一直是校草。
又揶揄:你们是没见过校草还是怎么的?
女孩子们并不害羞,在他的身后大呼小叫,还有说:本人职业生涯第一次见到这么帅的画家!
杨冰泡了茶回办公室,小高突然过来了。
跟他说,文映轩的意思是希望接下来都和他谈,因为“有些话和认识的人说更方便”。
杨冰皱眉:他原话就是这样?
小高点头。杨冰说:他还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和解条件必须和我说?
小高说:不知道,但我感觉他性格并不难搞。
杨冰在心里呵呵:你们当然这么觉得。
嘴上狐疑:也没觉得大家很熟啊。
小高:那……
小高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他的长相经常让这个表情很像疯狂动物城里那个动作慢半天的树獭。
杨冰截住了他即将出口的哀求:行,我想想。
约在一个下午。
文映轩姗姗来迟。频频道歉。
说去帮忙采编一个急需的稿子。突发事件,要马上出稿,云云。
杨冰扫了他一眼,穿得很休闲,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确实风尘仆仆。有一种落拓的不羁。
杨冰拖了好几天才答应这次见面。没想到最后是自己等他。
毕竟是工作。毕竟是善后。杨冰尽量得体:所以,你的职业其实是?……还是你有兼职?
哦,对。我其实主业是网站编辑。文映轩说着拿出一张名片给杨冰。
本地一个最大的门户网站。政府旗下的。主编。没写什么版块。
杨冰的脑中职业性的警铃大作。没办法,媒体对于他们这行,就是个可正可负的存在。
他官方一笑:文主编真是多才多艺。
文映轩也笑得很官方:我们一水儿的主编,其实就是打杂的,啥都干。
画画也就是业余水平,承蒙看得上。还得感谢你们让它有被展览的机会呢。
杨冰在心里吐槽:谁说这不是两个装逼怪。
杨冰说:你们这职业都见多识广,我们也就不用客套了。希望怎么处理都可以提,我们跟公司汇报。能够做到的情况下,肯定都尽力。
他潜意识觉得文映轩一定是来者不善。否则压根不必昨天在这儿施展了一番亲和力却拖到和自己谈。
文映轩却说:你们就按行业普遍做法赔付就行。
杨冰扬扬眉:我以为你要求和我谈,是有什么额外的要求?
文映轩说:这画没打算卖,也不是为了展览而做。原料成本……就那样。我还能狮子大张口么。
杨冰说:但艺术品不是这样算的。尤其如果当中寄托了不能替代或者不能重来的感情。
说完他咳了一下。
这种公式化的感性,不知为何用在此刻有点别扭。
文映轩说:确实不能替代也不想重来,不过画出来也就那样了。我自己是觉得不需抬高到它其实无法胜任的位置。
杨冰点点头。说:小高应该会很欣慰,他对这幅的毁损特别内疚。婷婷也说最喜欢这一幅。
文映轩看着他淡然一笑:我很荣幸。
杨冰移开了视线。文映轩的眼睛黑白分明,线条悠长。这么多年也并未见多少风霜。
且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喜欢这样静静凝视别人。说不上是否真的含情脉脉,但因为长得好,即便只是静静的也难免让人多想。
杨冰说:那剩下的具体我让小高和你对接?因为这个展其实是交给他做,由他来收尾比较合适。
文映轩点头,站了起来挎上了包。像是准备告辞了,临了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杨冰?
又补充:你……现在还好?
真是猝不及防的问候。
杨冰从桌上拿了张名片递给他。
文映轩看了看,笑说:这个微信号,是不是只是工作微信号?
杨冰看着他:没有,哪儿有你们媒体工作者狡兔三窟。
他这倒也不是张嘴就来,是真的,有个猫友就是编辑,三个微信号。
文映轩没有深究,说:那我走了。这两天我估计没空,下周联系你们。
杨冰想说你不必联系我,联系小高就行。
想想算了,何必矫情。
文映轩没开车来,杨冰只好站在楼下陪他等车。
文映轩说:回去吧,没必要这么礼貌,又不是不认识的客户。
杨冰说:没事儿。应该的。
他脑中其实有点乱。正值下班,四周嗡嗡的,还有一些这个季节特有的尘土飞扬感。
嗡嗡声里,听见文映轩和他说:有空回头一起吃个饭吧?聊聊。
杨冰没说话。
文映轩坐上了滴滴。杨冰看着他映在车窗上的脸,比起记忆里,他的脸线条锋芒了不少,更有一种属于成年男子的好看。
见过两次了,杨冰终于有点接受并慢慢习惯了这个长大了的文映轩。不再对异于记忆的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没有当年丰润的五官和脸颊,显然有所改变的气质——十分敏感。
车开走。文映轩还转过头,从车子后窗里跟他挥手。
像个小孩子。
搞得好像不会再见了一样。
明明刚把联系方式给了他。
杨冰想起高中,每个他们一起回家的放学后,文映轩偶尔坐上公交,就会这样跟车下的他挥手。
文映轩少年时代轮廓柔美,皮肤皎洁。笑起来堪称明眸皓齿。
如果不是重逢,杨冰大概不会发现自己没有忘记这个画面。当回忆浮现,顿觉四周一切——这街,这大楼,这办公室,这办公桌,这茶色的可以看见旁边城市公园的窗户……都突然飘远,模糊,悄无声息。
就这样被抓入时光的漩涡,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