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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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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的通知像一阵狂风,卷走了高一新生们对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丝浪漫幻想。
老李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军训”两个大字,粉灰簌簌落下,如同众人瞬间沉下去的心情。
“都听好了!”他敲敲黑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班,“明天开始,为期七天。军训服下午去体育馆领,按尺码自己找,不合身的抓紧时间调换。”
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靠窗的角落,补充了一句:“这是集体活动,无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黏稠,哀嚎声和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
白砚辞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窗外的梧桐枝叶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那里已经被母亲林慧细密地缝补过,针脚整齐,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旧意。
军训服……不知道要不要额外收费。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下午的体育馆像个喧闹的集市。
各种尺码的迷彩服堆放在长条桌上,新生们挤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的味道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意。
白砚辞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默默走上前。他目标明确地拿起一套标注着“185”的迷彩服,这个尺码对他来说应该会稍微宽大一点,但胜在活动方便,而且,宽大的衣服总能更好地隐藏起他自己。
“哟,白石头,这就挑好了?”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砚辞背脊一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辄。他总能精准地找到他,像闻到腥味的猫。
李辄曾是白砚辞初中死对头张强的好友,学习虽不怎么好,但好在人家有背景,凭他爹的一顿酒局就让自家儿子李辄上了江城重点高中六中,和白砚辞同所高中。
真是冤家路窄!
李辄晃悠过来,手里拎着一套“178”的,故意在白砚辞身边比划了一下:
“这迷彩服质量真不行,一股味儿。不过反正就穿七天,凑合一下呗。”
他话是对着白砚辞说的,眼神却瞟向旁边几个正在挑衣服的女生,显然意不在他。
白砚辞没应声,只是抱着那套178的迷彩服,转身就去登记。负责登记的学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手里的衣服,轻声说:
“同学,你个子挺高的,这个尺码可能会短,要不试试182或者185?”
白砚辞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不用,这个就行。”
他不需要合身,只需要蔽体。
抱着迷彩服走出体育馆,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他低着头,快步想穿过操场回教室,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一股清冽的、带着点薄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他周身沉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白砚辞仓促抬头,心跳漏了一拍。
贺望舒站在他面前,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短袖,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竞赛书。他似乎也是刚从教学楼里出来,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清亮如初雪消融后的溪流。
“没事吧?”贺望舒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魔力。
白砚辞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迷彩服,那劣质布料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他摇了摇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领军训服?”贺望舒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迷彩服上,很自然地接话,“178的?你穿可能有点小。”
白砚辞抿紧了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善意的、却让他无所适从的关心。他难道要说,自己是故意拿小的吗?
贺望舒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却足够晃眼的笑容:“军训挺累的,记得带够水。基地小卖部的水,卖得很贵。”
他说完,便抱着书与他擦肩而过,留下那股清冽的薄荷味,和一句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学长随口叮嘱的话。
白砚辞站在原地,怀里的迷彩服似乎变得有些烫手。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尺码标签,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算计和窘迫,在那个叫贺望舒的人面前,好像无所遁形。
军训基地在江城远郊,条件比想象中更为艰苦。
九月的尾巴,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训练场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黏在每一个新生的皮肤上。
白砚辞穿着那套明显短了一截的迷彩服,裤脚吊在脚踝上方,手腕也露出一小截,在清一色的迷彩队伍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教官犀利的目光不时扫过他,但终究没说什么。
站军姿、踢正步、站军姿、踢正步……时间在枯燥和疲惫中被无限拉长。
白砚辞咬着牙,额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一动不动。身体的疲惫反而能让大脑放空,不用去思考学费、思考母亲疲惫的眼神、思考那个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贺望舒。
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缝隙里的草,沉默地、倔强地承受着一切风吹日晒。
休息的间隙,新生们像得到特赦的囚犯,纷纷冲向树荫下堆放水瓶的地方。
白砚辞没动。他的水壶是那种老式的、军绿色的铝壶,母亲给他灌满了凉白开。他看着同学们手里花花绿绿的饮料瓶,默默拧开自己的壶盖,小口啜饮着。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铝壶特有的味道。
“白石头,你不渴吗?喝我的呗,我带了电解质水。”张超凑过来,把手里的蓝色瓶子递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得意。
周围有几个同学看过来,眼神各异。
自从与李辄碰面后,"白石头"这个绰号又在新的这片天地传开,仿佛白砚辞甩不掉的包袱。
白砚辞侧过身,用后背对着他,只留给众人一个沉默而倔强的后脑勺。
“啧,不识好人心。”张超讪讪地收回手,嘟囔着走开了。
白砚辞握紧了水壶,指节泛白。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张超这种人的。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训练场边缘,树荫遮蔽的看台高处,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贺望舒穿着便服,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冰镇矿泉水,目光穿过操场上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抹因为迷彩服不合身而显得格外清瘦孤寂的身影上。
他看着白砚辞在烈日下绷直的脊背,看着他休息时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喝水的侧影,也看到了张超凑过去时,他那微不可查的、抗拒的躲避。
贺望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瓶身,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本来只是作为学生会干部,顺路来军训基地送点材料,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这里。
那个叫白砚辞的新生,像一团沉默的迷雾,莫名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第二天,情况依旧。
但在中午解散后,白砚辞回到临时宿舍,却发现自己的床铺上,放着一盒未拆封的、专治晒伤和痱子的药膏,旁边还有几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
没有署名,没有字条。
室友们都在喧闹地讨论着下午的训练,没人注意到他这边。
白砚辞拿起那盒药膏,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昨天脖子后面确实被晒得又红又痒,偷偷挠了几下,没想到……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训练场边缘空无一人。是谁?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清冽的身影,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怎么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偶尔会有这样的“意外”。
有时是解散后回到宿舍,发现他的铝壶被灌满了清澈甘甜的矿泉水,取代了原本带着味道的凉白开;有时是他在站军姿快要撑不住时,会隐约感觉到一道温和的、带着鼓励的视线,可当他循着感觉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看台。
这些微小的、悄无声息的“馈赠”,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依旧沉默,依旧独来独往,但紧绷的嘴角,似乎在不经意间,软化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军训最后一天的汇报演出,天空湛蓝如洗。
所有高一新生穿着统一的迷彩服,列成方阵,接受校领导和教官的检阅。白砚辞所在的方阵表现优异,获得了“队列标兵连”的称号。
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在评选“优秀军训学员”时,教官念出了白砚辞的名字。
“白砚辞同学,在军训期间,意志坚定,动作标准,吃苦耐劳,特评为优秀军训学员,上台领奖!”
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操场。
那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站在队伍末尾、穿着不合身迷彩服的清瘦少年身上。
白砚辞自己也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荣誉”。在周围或羡慕、或惊讶、或不服气的目光中,他有些僵硬地走出队列,一步步走向前方的主席台。
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走上了主席台。
贺望舒。
他换上了整洁的校服,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向全体新生致祝贺词。他步履从容,姿态挺拔,如同生长在阳光下的白杨。
他站在话筒前,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正低着头、有些无措地走上台的白砚辞身上。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出来,温和有力:
“……祝贺各位学弟学妹顺利完成入学第一课。青春是一场奔赴,或许起点不同,路径各异,但请相信,每一滴汗水都会折射光芒,每一个认真的灵魂都值得被加冕。愿你们在六中,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他的话语励志而真诚,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白砚辞站在领奖队伍的末尾,低着头,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贺望舒的声音像带着温度的风,拂过他耳畔。每一滴汗水都会折射光芒……吗?他忍不住在心里默念。
颁奖环节开始。
为“优秀军训学员”颁奖的,正是作为学生代表的贺望舒。
他拿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新书包,一个个地颁发过去。轮到白砚辞时,贺望舒在他面前站定。
周围是喧闹的掌声和音乐,镜头在对准他们。
白砚辞能清晰地闻到贺望舒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他紧张得手指蜷缩,不敢抬头。
“白砚辞同学,恭喜。”
贺望舒的声音近在咫尺,比透过麦克风时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他将奖状和一个印着六中白色logo字体的、崭新的黑色书包递到白砚辞手中。
在无人注意的角度,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白砚辞的手背,很快便松开。
随即,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
“看吧,我就说,你值得所有的掌声和瞩目,白砚辞。”
不是“白石头”,是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全名。
那一瞬间,白砚辞猛地抬起头。
他撞进了贺望舒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有些惊慌、却又带着某种震撼的脸。
台上强烈的灯光,贺望舒周身柔和的光晕,以及他话语里那不容置疑的肯定,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阴霾。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在发麻。
白砚辞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荣誉,和那个对他来说过于崭新的书包。
台下掌声雷动。他站在光里,第一次没有因为被注视而感到恐慌和想要逃离。因为有一道目光,温和而坚定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告诉他,你属于这里。
军训结束了。
回程的大巴上,同学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假期计划。
白砚辞靠窗坐着,怀里抱着那个黑色的新书包。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江城六中熟悉的轮廓渐渐清晰。
他低下头,翻开那个褪色的星空笔记本,在“是新开始,也是终点”那句后面,在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光斑旁边,他拿起笔,力道坚定地,画下了一颗小小的、却轮廓清晰的五角星。
迷彩服可以褪色,军训会结束。
但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比如,那个叫贺望舒的人,在他贫瘠土地上投下的第一缕微光。比如,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被那样清晰地、认真地叫出来时,原来可以这么好听。
他值得。
贺望舒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