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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人心为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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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暗那番如同九天玄冰般的话语,裹挟着“绝对静止”、“完美世界”的骇人理念,在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都砸下了沉重的冰块。寒意并非来自窗外渐起的秋风,而是源于对那冰冷未来的恐惧,以及……一丝被强行撕开、暴露在眼前的,对“无憾”的本能渴望。
死寂持续了良久,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众人凝重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阿弥陀佛。”最终,是无咎一声低沉的佛号打破了沉寂。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澄澈悲悯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更为复杂的情绪——有对司徒暗妄念的惊怒,也有对众生执念的叹息。“司徒施主所言,看似超脱,实则是最大的‘着相’。执着于抹消一切苦厄遗憾,本身便是最深的执念。佛曰众生皆苦,然离苦得乐之道,在于觉悟与超脱,而非强行扼杀、冻结一切。此等‘完美’,与寂灭何异?非是净土,实为绝境。”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斩断迷障的力量,让众人心头那丝因“无憾”而产生的细微动摇,消散了不少。
谢珩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响,他虎目圆睁,因愤怒而胸膛起伏:“荒谬!简直荒谬!为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完美世界’,就要让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这算什么天道?!这分明是魔道!我谢珩第一个不答应!刑部上下,也绝不答应!”他看向陆明析,眼神灼灼,“陆大人,陛下既授你密旨,我等更应竭尽全力,粉碎此寮痴心妄想!”
苏南霜轻轻整理着药箱里的瓶罐,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青囊之术,讲究阴阳平衡,生生不息。病痛伤患,需疏导化解,而非强行切除。人体如此,天地亦然。若万物静止,生机断绝,那便是一潭死水,是真正的‘死症’,无药可医。我……站在生机这边。”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软榻上的江湛醴,以及站在他身旁的陆明析身上。
江湛醴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他肩头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司徒暗的话,像是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这一生,看似风流不羁,游戏人间,可玄机阁少主的身份,那些隐藏在“言渊”之下的秘密与背负,又何尝不是沉重的遗憾?若真有一个再无遗憾的世界……
他感觉到陆明析扶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尖微微用力,那力道透过湿冷未干的衣物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
他缓缓抬起头,唇角扯起那抹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和嘲弄的弧度,只是这次,那嘲弄是对着司徒暗,也是对着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个不敢面对现实、只想躲进乌龟壳里的懦夫罢了。”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永恒静止?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本少主还没活够,还没……”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陆明析清隽的侧脸,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腔调,“……还没把这人间繁华、美酒佳肴享受够呢。他想把一切都定格?问过小爷我手里的机关弩了吗?”
他虽是在说笑,但眼底那重新燃起的、桀骜不驯的光芒,却让陆明析心中稍安。
陆明析迎上他的目光,轻轻颔首,随即转向众人,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如同玉石相击:“司徒暗理念虽骇人,却也暴露了他的核心——他需要庞大的‘遗憾’能量来熔铸所谓道种。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的弱点所在。京城大阵是他汇聚能量的熔炉,而这熔炉的‘燃料’,便是人心之中的种种憾恨。”
他走到书案前,指尖点向《山河社稷图》上那九个依旧闪烁的红点,以及皇城地下那搏动的暗红能量团。
“他要以星弈诡盘为凭,以京城为棋坪,与我们博弈。那好,我们便应下这盘棋!”陆明析眼神锐利如刀,“他不是要汲取遗憾吗?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
“如何反?”谢珩急问。
“其一,加快摧毁节点,断其‘柴薪’!”陆明析语速加快,“北市瓦舍、西城古槐,谢大人,请你务必在两日内,借查案之名,摸清底细,若能以雷霆手段拔除最好,若不能,也需设法干扰其能量流转,延缓其汲取速度。旧运河闸口节点,我与江少主会再想办法。鹿鸣苑……需从长计议。”
“其二,”他目光转向无咎与苏南霜,“司徒暗能蛊惑人心,正是利用了人们对遗憾的恐惧与执着。无咎先生佛法精深,苏姑娘医术通灵,可否尝试炼制一些能静心凝神、稳固心念的丹药或符水?至少,要保证我们身边的人,以及尽可能多的百姓,不被其理念侵蚀,不被其利用内心憾恨。”
无咎与苏南霜对视一眼,皆郑重颔首:“义不容辞。”
“其三,”陆明析最后看向那盏青灯,灯焰中的金芒似乎感应到他的决心,跳动得更加有力,“司徒暗欲以遗憾铸就冰冷的‘完美’,那我们,便以希望与守护,点燃人间的‘真实’!这盏青灯,融合了文明薪火与忠魂意志,它所代表的,正是人性中不屈、不灭的光辉。我们要让这光辉,照进更多人的心里。”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这已不仅仅是破解邪阵,更是一场信念之争。我们要让他知道,人心,不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人间烟火,悲欢离合,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与力量!”
一番话,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瞬间驱散了因司徒暗出现而带来的阴霾与无力感。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说得好!”谢珩豪气顿生,“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无咎与苏南霜也即刻起身,去准备所需之物。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陆明析与江湛醴。
江湛醴靠在榻上,看着陆明析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清韧挺拔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明析。”
陆明析转身看他。
“若……我是说若,”江湛醴的目光有些游离,声音也低了几分,“真有那么一个机会,能弥补心中最大的遗憾……你会怎么选?”
陆明析心头微震,看着他眼中那罕见的、不带任何伪装的情绪,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早逝的双亲,想起了许多无能为力的过往。最终,他缓缓摇头,目光清冽而坚定:“过往不可追,遗憾已成定局。沉溺于‘若有可能’,只会徒增新的遗憾。我们能做的,是背负着它们,更好地走向未来,守护那些……尚未成为遗憾的人与事。”
他看着江湛醴,一字一句道:“你于我,并非遗憾。”
江湛醴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星火在其中炸开。他定定地看着陆明析,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那不容置疑的真诚,心底那片因司徒暗话语而泛起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冰消雪融,蒸腾起滚烫的雾气。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牵动了伤口,让他咳嗽起来,眼角却沁出了些许生理性的泪花。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抓住了陆明析垂在身侧的手,力道很大,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陆明析……”他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片‘言渊’,你若敢酌,就要酌一辈子。”
陆明析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掌心相贴处,传来的不再是水下的冰凉,而是滚烫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温度。他看着江湛醴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感,心湖早已波涛汹涌,面上却只是微微泛红,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好。”
一字千钧。
窗外,秋风卷过落叶,带着肃杀之气。星弈诡盘的阴影笼罩四野,但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内,两颗心的靠近,却仿佛点亮了对抗无尽黑暗的第一簇,也是最温暖的一簇火焰。
棋局已开,执子者,落子无悔。而他们,将以人心为弈,对抗那妄图定义完美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