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港预兆》藜麦鸮

4、复得

　　易杭刚认识许昀朗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和这一幕里的完全是天差地别。
　　易杭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开学典礼上。那时许昀朗明明是站在人群中候场，但却好像始终无法融入周围的热闹。
　　尽管他个子很高，可散发出的孤单感让他显得很渺小。
　　他低头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发言稿，视线却好像始终没有移动过，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极致精美逼真的雕塑。
　　展览时万众瞩目，下台后不足挂齿。
　　年级里有人说，许昀朗是因病休学一年后才插班到他们年级的理科班上课。复课后他的身边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易杭小时候也有过转学的类似经历，所以一开始很自然地将其和自己那时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归为一类，在心里默默给予他不咸不淡的同情。
　　直到一次又一次撞见他在恶意标签下被流言扼住咽喉，易杭才发现，原来语言暴力和旁观者的沉默才是那把将许昀朗一锤一钉凿刻成那样的刀。
　　多像曾经的我啊。易杭想。
　　所以易杭伸出了手，像曾经他期待有人能对自己做的那样，说：“我能看见你原来的样子。”
　　易杭用了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去“看见”许昀朗。
　　他看见了他冷漠下的善良。
　　看见了他漫不经心下的细腻。
　　看见了他平静无波的眼底漾出笑。
　　到后来，易杭总能从那样的笑里看见自己。
　　终于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易杭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复杂的内心。
　　而命运没等他学会如何解答这道难题，就残忍地替他交了白卷。
　　那样的许昀朗就像是十七岁限定，易杭亲眼看着“他”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过后开始逐渐消失，然后在不久后的某天以他的转学离开正式告终。
　　或者说，不过是消失在了易杭的世界里而已。

　　易杭也说不清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许昀朗办完手续离开后的那天下午，再次到他的班上看了一眼。
　　许昀朗的位置还在窗边，只是那张以前按高低次序整齐摆放着各科课本和练习册的桌面如今空无一物，那个总安静伏案写题的人也不见踪影。
　　易杭走到桌边，发觉黄昏的光穿过窗帘缝隙直照进抽屉，条状的光束像指引的箭头，让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个落点。
　　他俯下身，伸手拿出了一本触感熟悉的书。
　　封面上金发小人站在灰色的星球上，不见他的狐狸，金黄色的星星似乎也变得黯淡。
　　明明在不到一周前的一天晚上，易杭在生日蜡烛的烛光下将同样封面的书仔细包装在礼品纸里郑重递给了许昀朗。
　　当时许昀朗笑着在他面前拆开了这份生日礼物，跟说封面的星星太亮了，刺得他的眼睛想要流泪。
　　“不过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
　　许昀朗边揉眼睛边说这句话的样子似乎还在昨天，却又模糊得像是来自不真实的遥远梦境。
　　易杭垂头在座位旁站了很久，教室里不断有人出入或交谈，但没有人朝他投来视线。
　　他突然想到书里的一句话：
　　“即使在有人的地方，我们依然孤单。”
　　易杭将那本书带了回去。
　　那天晚上易杭一直失眠到后半夜，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累到睡着，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许昀朗丢下了所有东西，只背着空空荡荡的书包往校门外走去。
　　易杭一路奔跑着去追，最终却只换来一个冰冷的眼神，和一句让他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的话——
　　“易杭，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刚说了什么…不要什么？”
　　“没听清，但应该是快醒了……”
　　“没事……交给我吧。”
　　大概是麻药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易杭觉得眼皮很沉，不知道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多久，直到耳边原本朦朦胧胧的说话声逐渐清晰，他才终于撑开了眼皮，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黑色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不会有第二个了。
　　他没走。
　　易杭在心里对自己确认道。
　　太好了。
　　易杭觉得自己应该笑，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然后有一阵温热的潮意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砸进了纯白的枕头里，洇开一片浅灰。
　　而他一直注视着的眼睛也捕捉到了这一刻，瞬间的怔愣和酸涩交织成一种复杂的神色，在眼底久久不能化开。
　　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太过滚烫，易杭接不住，只好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病房门口，正巧碰上易晞急匆匆地进门。
　　“杭仔，你醒了！”
　　易杭从手术室出来后，易晞一直在病床旁守着。
　　因为记得医生术前特地强调过病人术后要严格禁声，她觉得这种时候身边没个了解他习惯的人不行，所以时时刻刻盯着，生怕人醒了有一秒钟没人照顾。
　　可就在大概十多分钟前，她的经纪人找了过来，通知她今晚在外地有一个推不掉的通告，如果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为了不打扰到易杭休息，她和经纪人在病房外据理力争了大半天，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回来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的易杭。
　　易晞眼尖，一眼就看出易杭眼睛有些不太对劲的潮湿。
　　她担心易杭是伤口疼还是其他的不舒服，问这问那的还要叫医生。但易杭摇摇头把她拦住了，用口型问：“有工作？”
　　易晞回答得很含糊，说是一件不要紧的事，叫他别管，今天她肯定得陪在这儿。
　　易杭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知道单纯的劝没用，所以就用手机打了一行字，递出去之后就闭上眼摆出一副很累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睡了。
　　他姐把手机接过来一看：我困，想睡觉，人多了我嫌吵。
　　最后易晞还是走了。临走前她看了眼易杭，又看了看旁边的许昀朗，拜托的话还没说出口，心思就被接住了：“放心，我会在这里看着。”
　　原本易杭只是想装睡而已，没想到弄假成真，一觉睡醒已经是六个小时后。
　　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床边坐着的许昀朗倒是没变过姿势，还是坐在那低着头看电子书，又在易杭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向他投去视线。
　　同样是长久对视，只是这次打断它的不是易杭的眼泪，而是他打鸣的胃。
　　“……”
　　“……”
　　这很正常，毕竟从昨天吃过晚饭后开始算，易杭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进食了。
　　但他还是觉得尴尬得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只是手上抓的被子还没下定决心蒙上头，另一位“目击者”先开口了：“你等一下。”
　　许昀朗出了病房，没一会儿又拿着一个小纸杯回来了。
　　他先把易杭扶了起来，在他后背垫了个枕头让人靠好，趁着手快又在易杭后脑勺上顺了顺假装是整理头发，然后才把那个杯子交到对方手上。
　　易杭因为发间稍纵即逝的温度怔在原地，半晌才接过来一看：是冰淇淋。还是带盖杯装的。
　　“现在只是刚过观察期，还吃不了正餐，但可以吃个冰淇淋缓一下。”
　　可能是见易杭盯着那杯冰淇淋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许昀朗又试探着问：“不喜欢这个口味？我可以去换一个。”
　　易杭像是才回神，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许昀朗看明白了，低声笑说：“那就好。”

　　易杭喜欢吃带盖杯装的冰淇淋，这并不是件人尽皆知的事。
　　而许昀朗是在高二那年的运动会时成为了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那次运动会许昀朗参加了男子一千五百米跑，但因为临冲线时看到裁判帐篷的支架突然倒塌要砸向一个志愿者，情急之下离开了跑道去救人，最终无缘奖牌。
　　许昀朗始终认为他不后悔做这个选择，对拿不拿奖这件事其实也并不太看重。
　　可是易杭似乎觉得很遗憾，担心他会因此难过，所以在拍完颁奖处的照片后拉着他去吃冰淇淋。
　　“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易杭认真道。
　　许昀朗原本想说其实他没有心情不好，但看着易杭挑选冰淇淋时亮晶晶的眼睛，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将视线转移到易杭手里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带盖纸杯装的雪糕，香草味，上面有巧克力裱花，是要拿小木勺挖着吃的那种。
　　“你喜欢吃这种？”
　　易杭咬着小木勺，边开盖子边含糊不清地说：“说不上，矮子里拔高个吧。”
　　他的理由很简单：冰棍化了容易滴到手，甜筒包装难撕、要拿着的垃圾太多，只有一层纸盖的杯装容易化和洒……综合下来还是这种带塑料盖的比较好。
　　许昀朗被他头头是道的分析逗得想笑，被易杭发现后瞪了他一眼。
　　但实际上这一瞪的效果就像一只小猫朝人龇了下牙，杀伤力约等于没有，没吓到人，反倒是让人觉得可爱。
　　想到这里，许昀朗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躺在病床上的易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咬着小木勺的样子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好像许昀朗敢再笑一下就会被他轰出病房。
　　许昀朗只好举手投降：“没事，你吃吧。”
　　所以李文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有些诡异的场景：易杭端着一盒雪糕埋头苦吃，许昀朗努力木着脸，眼睛倒一直黏着病床上的人。
　　“干什么呢你俩？这不尴不尬的。”
　　李文兆今天在门诊，下午病人也不少，这会儿刚下班就来看易杭了。
　　他知道易杭和许昀朗曾经在一所高中读过书，但并不知道两个人的各中纠葛，单纯以为他们是太久没见面有些生疏，就打圆场说让他们多聊聊。
　　“杭仔现在还说不了话，但小许可以先讲讲你读大学时候的事呀。你大学时成绩这么好又这么受欢迎，肯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就当讲故事了嘛。”
　　易杭抬头看向许昀朗。
　　许昀朗刚转走之后没多久，易杭其实有向在实验中学读书的朋友问过许昀朗的事。
　　他的朋友告诉他，虽然许昀朗还是安安静静的不怎么爱说话，但因为成绩很好，又没有什么所谓流言蜚语的干扰，所以还挺招人喜欢的。
　　当时易杭认为，既然许昀朗在摆脱了附中的纷纷扰扰后在新环境里过得很好，那么作为被摆脱的旧环境中一员的自己就没必要再打扰他了。
　　于是，高中毕业之后易杭就没有再去打听过许昀朗的消息。
　　所以刚才李文兆说的这番话，算是他第一次了解到的关于许昀朗大学生活的事情。易杭不免有些好奇，但出于礼貌，他没有太表现出来。
　　许昀朗也在这时朝他看了过来，表情挺自然：“你想听吗？”
　　易杭诚实地点头。
　　李文兆离开之后，许昀朗给易杭讲了他上大学时的一些学习生活。
　　他说自己其实并没有李文兆讲的那么夸张，相比瀛阳大学里那些把大学生活过得精彩纷呈的人，他只是一个平凡又无聊的一个普通人。
　　医学生的课很满，要学的知识也都不简单。平时除了认真上好每一节专业课，还要花很多课余时间去去复习和做作业，这样才能获得比较好看的绩点，拿到奖学金。
　　为了做到这些，许昀朗的时间大部分都是用来上课和泡图书馆，除此之外几乎就剩下吃饭睡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单调且无聊。
　　干巴巴地讲到这，许昀朗想不到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可以讲，就问易杭想听什么。
　　易杭想了想，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除了去图书馆学习，你周末还会去做什么呢？
　　许昀朗突然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换句话说，他其实不敢回答。
　　因为他没办法说，自己每周末最重要的活动，就是从瀛阳坐动车去溪宁，再转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溪宁大学，看易杭参加乒乓球社每周都会举办的社团活动，最后一个人披着晚霞坐车回到那座没有易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