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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我就是耶路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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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面具的内侧,总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属于我自己呼吸的湿气。它隔绝了外界,也禁锢了我。最初是刺痛,是溃烂处与冰冷金属摩擦时尖锐的提醒,后来,只剩下一种麻木的、与皮肉长在一起的钝感。就像这王冠。
他们叫我“麻风王”。我知道。在圣墓大教堂的穹顶下,在议事厅的阴影里,在那些看似恭敬低垂的眼帘背后。加冕那天,珠帘晃动,我看见那个被献上的异国公主,莉亚。她的眼睛里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怜悯?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顺从,是工具,是能让耶路撒冷在这片燃烧的土地上多存续一刻的任何东西。
疾病是体内缓慢燃烧的火,日夜不休。疼痛是熟悉的伴侣,有时是骨头深处啮咬的酸楚,有时是皮肤上绽开的、带着腐败气息的灼热。御医的药膏和祈祷,不过是往这火上洒几滴无关痛痒的清水。我学会将颤抖藏在宽大的袍袖下,将闷哼咬碎在喉咙深处。王座上不能是一个痛苦的扭曲身影,必须是一尊符号,哪怕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蒙吉萨。那是一次赌博,用我残破的身体和耶路撒冷的国运,去赌萨拉丁的错愕。当马蹄踏碎黎明的寂静,当风裹挟着黄沙扑打在面具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疼痛。只有剑锋破开空气的呼啸,只有身后士兵被点燃的怒吼。胜利的滋味是血腥的,短暂的,像一口烈酒,灼烧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四肢。凯旋时,满城的欢呼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们看到的是一副银面具,一个奇迹。而我感受到的,是透支生命后更深沉的疲惫,和肩胛骨下那片新生的、隐秘的溃烂。
她撞破那个夜晚,是个意外。面具卸下的瞬间,冰冷的空气接触创面,带来一阵战栗。她的惊惶,她的恐惧,清晰写在脸上。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暴怒之下,是更深的东西——一种被窥见最不堪模样的狼狈,一种……或许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孤独死去的恐惧。“告发,还是留下?”我问,声音里的冰冷,是我最后的盔甲。
她留下了。选择了温水,选择了沉默的陪伴。这出乎我的意料。一个眼线?或许最初是。但她的眼神渐渐变了,少了审视,多了……一些我无法定义,也不敢深究的东西。在戈壁的星空下,她的手很小,很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星光。我说“我可能无法活着离开战场”,并非试探,而是清醒的认知。她的选择,那句“我的选择早就做完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以为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漾开了细微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雷纳德和菲利普的背叛,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从背后刺来,并不意外,却依旧感到一种深切的疲倦。为什么?为什么总是野心,总是贪婪,永远学不会团结,看不到悬崖就在眼前?亲征的决定,是唯一的选择。耶路撒冷的旗帜不能倒,哪怕擎着它的人,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尘埃。
战场是地狱。每一次挥剑,都牵动着体内燃烧的火。马匹倒下,尘土和鲜血模糊了视线。左肩被劈中的瞬间,是骨头碎裂的清晰声响,紧接着才是迟来的、席卷一切的剧痛。面具破损了,冰冷的空气混着血腥味灌入。我倒下,看见她不顾一切冲来的身影,像个疯子。真是个……愚蠢的公主。
北方城堡是另一座囚笼,更精致,更冰冷。雷蒙德的“保护”,是裹着天鹅绒的枷锁。御医的眼神,杰拉德骑士的逼迫,都在无声地催促着那个必然的结局。高烧和咳血是熟悉的敌人,这一次,它们来得更加凶猛。意识在灼热和冰冷间浮沉,有时能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用冰冷的布擦拭我的额头,感觉到她握着我手的力度。
最后那个夜晚,格外的冷。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像沙漏走到了尽头。视线开始模糊,但她的轮廓却很清晰。我说“光”,并非幻觉,只是……或许是想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再看一眼属于人间的、温暖的东西。耶路撒冷……那片我从未真正拥有、却为之耗尽一切的圣地……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盈满泪水的眼睛。想说“别哭”,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想替她擦去眼泪,手已无力抬起。
谢谢。
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选择,谢谢你这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中,唯一真实的……温暖。
黑暗终于彻底降临,温柔地,吞没了一切。
银面具依旧覆在脸上,隔绝了最后的表情。
也好。
至少,在她记忆里的我,最后是戴着面具的。
至少,那不堪的、溃烂的真实,终于可以……永远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