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终章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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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冻土上颠簸前行，单调的车轮声是唯一的韵律，丈量着与我身后那座北方城堡渐行渐远的距离。我没有试图去看窗外，无论是荒凉的雪原，还是逐渐显现的、通往海岸的道路。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芜。
雷蒙德的“护送”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押解。队伍沉默而高效，除了必要的停留，几乎日夜兼程。护卫们的眼神警惕而疏离，杜绝了我与外界任何接触的可能。我知道，直到我登上返回君士坦丁堡的船，踏上拜占庭的土地之前，这监视都不会放松。
我们抵达了阿卡港。地中海的气息带着咸腥的风吹来，与北方冰雪的凛冽截然不同。港口依旧繁忙，船只往来如织，十字军、商人、朝圣者、□□奴隶……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汇聚，喧嚣而充满活力，仿佛那片北方雪原上的死寂与耶路撒冷王座旁的血腥阴谋，都与这里无关。
一艘并不起眼的拜占庭商船已经停靠在指定的泊位。雷蒙德的人与船上的负责人完成了简单的交接，没有仪式，没有告别。
我站在舷梯下，海风吹拂着我毫无装饰的裙摆和头发。最后一次，我回头望向内陆的方向。耶路撒冷隐匿在远方的山峦之后，而那座北方城堡，更是消失在视野与记忆的尽头。
“公主殿下，请。”一名护卫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我收回目光，提起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没有任何来自耶路撒冷的纪念品），踏上了摇晃的舷梯。
船只解缆，升起风帆，缓缓驶离了阿卡港。坚固的陆地逐渐变成一条模糊的线，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之下。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灰蓝色冷光的海水。
我站在甲板上，倚着冰冷的船舷，任由海风扑面。没有归乡的喜悦，没有逃脱的庆幸，只有一种被连根拔起后、悬浮于虚空的茫然。
船行数日，风平浪静。我大多时间待在分配给自己的狭小舱室里，或是站在甲板上沉默地望着大海。水手们对我这个沉默的、身份特殊的乘客保持着距离，这正合我意。
直到一天傍晚，落日将西方的海面染成一片壮丽而凄艳的金红。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船尾，看着船舷划破水面留下的、长长的白色尾迹。
一位年老的、负责绘制航路图的希腊裔水手，大概是见我终日郁郁，出于怜悯或是无聊，主动凑过来搭话。他有着被海风深刻雕琢过的脸庞和一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
“小姐是从圣地来的？”他用的是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希腊语。
我微微颔首，没有多做解释。
老水手咂咂嘴，叹了口气：“唉，那边现在可不太平啊。听说……国王没了？”
我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捏紧，疼痛尖锐而新鲜。我沉默着，再次点了点头。
老水手浑浊的眼睛望向那片燃烧的晚霞，仿佛能穿透无尽的海水，看到那片纷争之地。“麻风王……可惜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那么年轻……听说，他死的时候，不在耶路撒冷？”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个消息，竟然已经传得这么快？连一个远航的水手都知道了？
老水手似乎没有留意到我骤变的脸色，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讲述一个从酒馆里听来的、遥远的传奇：“是啊，都说他死在北方的一座城堡里，身边连个像样的宫廷贵族都没有……啧啧，真是……不过也有人说，”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在他死的那天晚上，北方的夜空中，有一颗星星，特别亮，亮得不寻常，然后……就那么坠下去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下坠的弧线。
“当然啦，都是些没影儿的传说。”老水手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这世道，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他说完，摇了摇头，蹒跚着走开了，继续去忙他的活计。
我独自留在船尾，僵立原地。
老水手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强行封闭的心扉。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画面、声音、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加冕日珠帘后那双平静的眼睛。
蒙吉萨战场上那决绝冲锋的黑色身影。
戈壁星空下那轻轻的回握。
北方城堡里，他覆在我手上那灼热而颤抖的触碰。
还有……最后那声微弱的“谢谢”，和眼前彻底熄灭的光。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奔涌而出，模糊了那片辉煌而残酷的落日景象。这一次，不再是麻木的钝痛，而是所有被压抑的悲伤、无力、以及那未曾言说、也永无机会言说的情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扶着冰冷的船舷，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泣不成声。
他不是史书上那个冰冷的符号“麻风王”，不是传说中那颗坠落的星辰。他是鲍德温，是那个会看着耶路撒冷方向出神的少年，是那个在病痛折磨下依旧挺直脊梁的国王，是那个在生命尽头，给予我微不足道的信任与温柔的……人。
而我，也终究没能成为他故事里的救赎，只是一个无力的见证者，一个被命运浪潮推向远方的……过客。
船只破开海浪，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方，向着君士坦丁堡，向着我“应有”的归宿驶去。
我知道，当我再次踏上拜占庭的土地，面对兄长审视的目光时，我必须是那个完成了任务的、或者至少是安全返回的“莉安”公主。关于耶路撒冷，关于那个戴着银面具的国王，关于北方风雪中的一切，都将成为深埋心底、永不开启的秘密。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海平面之下，最后的余晖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凄凉的紫灰色。夜晚即将来临。
我擦干眼泪，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冰冷的空气，努力挺直了背脊。
前方是君士坦丁堡，是过去，是现实。
身后，是耶路撒冷，是北方风雪，是他……是永远沉入记忆深海、却依旧在心底灼灼燃烧的，一场漫长而悲伤的梦。
海风呼啸，吹散了最后的霞光，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海天一色，暮色四合。
我的旅程，结束了。
他的故事，也早已在北方那座城堡里，写下了最终的句点。
唯有那片圣地的风，依旧年复一年，吹拂着耶路撒冷的石墙，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关于面具、疾病、王冠与短暂温柔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终章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