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茶焚雪

14、无形的墙

　　那扇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仿佛将世界隔成了两半。门内是冰冷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权威，门外是秋日午后虚假的温暖，和林序瞬间冰凉的手指。

　　他没有立刻回家，只是背靠着自家冰凉的砖墙，慢慢滑坐到地上。院子里晾晒的旧衣服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投下摇摆不定的阴影。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罐没开封的可乐，铝罐外壁凝结的水珠冰湿了他的掌心，但他毫无所觉。

　　陆父那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像两枚冰冷的钉子，将他牢牢地钉在了“不合时宜”的耻辱柱上。那目光里的含义太清晰了——审视，评估，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否定。因为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因为他廉价的饮料，因为他出现在那个不属于他的、宽敞却冰冷的房子里。

　　“离他远点。”

　　那句话虽然没有直接对他说，却比任何当面斥责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轰然矗立在他和陆朝阳之间，提醒着他那个他一直试图忽略、却始终存在的鸿沟。

　　原来，光与影，不仅仅存在于他和陆朝阳之间，更存在于他和陆朝阳所代表的那个世界之间。

　　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水，收缩着，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一种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卑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他以为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已经让他触摸到了一点温暖的边界。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真正的现实面前，这点微弱的情感，不堪一击。

　　隔壁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死一般的寂静。他想象着陆朝阳面对他父亲时的样子，是顺从？是反抗？还是像他一样，感到无力和窒息？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扇他刚刚鼓起勇气靠近的门，可能再也无法为他敞开了。

　　他在墙根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巷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模糊。手里的可乐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失去了冰凉的触感。他才慢慢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

　　他推开自家的门，屋里，奶奶已经摸索着在准备晚饭。昏暗的灯光下，老人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

　　“小序回来啦？吃饭了。”奶奶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

　　“嗯。”林序低低应了一声，将手里那罐可乐悄悄放在门后的角落里，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和稀饭。他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奶奶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关切地问了几句，他只推说是学习累了。

　　饭后，他把自己关进小房间。书桌上，那支枯萎的向日葵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拉长的黑影，像一个不祥的预兆。他没有开大灯，只是坐在黑暗里，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似乎提高了音量的争吵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压抑的、激烈的语调，像重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

　　是因为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罪恶感。

　　他拿出速写本，却久久无法落笔。炭笔悬在纸面上方，颤抖着，最终只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一个凌乱而沉重的黑点。

　　他想画下那堵无形的墙，想画下陆父冰冷的眼神，想画下自己此刻蜷缩在阴影里的狼狈。但他画不出。那些东西太沉重，太具体，超出了他画笔所能承载的范畴。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争吵声停止了。一切重新归于死寂。

　　夜很深了。林序依旧毫无睡意。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光投射出的、模糊晃动的光影。

　　忽然，他听到极轻的、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

　　笃。笃笃。

　　很有节奏，带着一种试探的小心。

　　林序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仔细听。

　　笃笃。笃。

　　声音再次响起，来自他房间那扇朝向两家院子之间窄巷的窗户。

　　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

　　窗外，月光黯淡。陆朝阳拄着拐杖，单脚站着，正仰头望着他的窗口。昏黄的路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焦急、愧疚和不安的神情。看到林序出现，他眼睛立刻亮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

　　他朝林序比划着手势，示意他开窗。

　　林序的心跳得飞快，手下意识地按在窗棂上，却没有动。隔着玻璃，两人无声地对望着。陆朝阳的眼神里充满了想要解释什么的迫切，而林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一堵无形之墙隔开的、曾经带给他短暂温暖的光。

　　最终，林序还是缓缓地，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夜晚微凉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林序……”陆朝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哑，“对不起。”

　　林序沉默着，没有回应。月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我爸他……”陆朝阳似乎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语气里充满了烦躁和无力，“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说得对。”林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冰片一样，清晰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陆朝阳愣住了。

　　林序抬起眼，看向他，眼神里是陆朝阳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他曾用来说服自己远离陆朝阳。此刻说出来，却像是在凌迟自己的心。

　　陆朝阳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急切地往前挪了一步，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突兀的声响：“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序，你……”

　　“很晚了，”林序打断他，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不再看陆朝阳瞬间苍白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缓缓地，坚定地，关上了窗户。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落下。

　　也像落下了他与那个世界之间，最后的联系。

　　他拉上窗帘，将窗外那个怔忪的、带着伤痛的目光，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林序慢慢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光的温度，他曾那么小心翼翼地触碰过。
　　而现在，他亲手，关上了那扇窗。

　　无形的墙，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
　　还有两颗刚刚试图靠近，却被现实狠狠挫伤的心。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