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镜像的阴影 ...
-
第六章:镜像的阴影
雨后的望舒中学,仿佛被彻底洗涤过一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浸润后的深沉气息和青草被碾碎般的清新。那场猝不及防、共撑一伞的经历,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怀序和江临渊之间那片冰冷的界河上,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难以忽视的涟漪。界限依旧森然存在,但不再是充满敌意的尖锐对立,反而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微妙的试探与缓冲。
江临渊不再刻意地用后脑勺对着沈怀序,也不再让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依旧踩着那份独有的散漫节奏,但偶尔, 在沈怀序条理清晰地解答出连老师都微微颔首的复杂难题时,江临渊会极轻地挑一下眉梢,指尖转笔的动作会有瞬间的停滞。
那浅色的瞳孔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认可的光芒。沈怀序也渐渐习惯了身侧那片不再充满攻击性与躁动不安的能量场,他甚至在某次江临渊皱着眉,翻遍杂乱的书包也找不到那份该死的英语笔记时,默许了对方带着点不耐烦、却又理直气壮的目光,快速扫视自己摊开在桌面上、字迹工整如印刷体的笔记内容。
这种变化细碎、隐秘,像早春时节,厚重冰面之下悄然涌动、试图破冰的涓涓细流,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然而,这层刚刚开始融化的薄冰,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周五傍晚,被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流,轻易地凿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
放学时分,夕阳如同打翻的暖色调颜料盘,将天空晕染成一片绚烂而温暖的橘红色。沈怀序因为学生会关于下周学代会的最终细节核对,被林薇多留了一会儿。当他收拾好书包,望舒中学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他正准备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個靠窗的座位上。
江临渊还没走。
他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冲向篮球场或者校外,而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正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速度,在手机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他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极紧,侧脸在夕阳余晖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脸色是一种沈怀序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压抑怒气的阴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黑沉压抑的天幕。
“还不走?”沈怀序停下脚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这不像他平时会主动关心的问题,超出了他为自己划定的、安全的社交距离。
江临渊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尚未敛去的烦躁像实质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向发声源。但在看清是沈怀序时,那尖锐的戾气微微一顿,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明显起伏了一下,像是努力将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笑,但失败了,只留下一个略显扭曲和疲惫的弧度。
“等人。”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比平时沙哑低沉得多,带着一种被消耗过的干涩。
沈怀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份不同寻常的紧绷。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觉得教室里的空气似乎也因为江临渊的低气压而变得粘稠沉重。他背起那个洗得发旧的深蓝色书包,转身走向门口。手指刚刚搭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正准备拉开,门却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里略显昏暗的光线,站在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
一个……让沈怀序在第一眼看到时,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呼吸都为之一窒的青年。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剪裁极其合体、质感高级的浅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纯白色的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正式与随性。他的身形与教室里的江临渊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挺拔修长,肩宽腿长,是上天格外眷顾的比例。然而,两人的气质却宛如光与影的两极。江临渊是外放的、带着未经打磨的棱角与炽热温度的耀眼,像正午时分毫无保留、甚至有些灼人的烈日;而眼前这个人,却像月光下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寒冷海面,深邃,温和,优雅,周身散发着一种经过精心修饰的、无可挑剔的从容,但那从容之下,却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拘谨和疏远的距离感。
最让人惊异,甚至感到一丝诡异的是他的脸。
那张脸,与教室里的江临渊有着七八分的惊人相似,同样是上帝精雕细琢的杰作,无可挑剔的俊美轮廓,深邃的眼窝,高挺如峰峦的鼻梁,薄而线条清晰的嘴唇。但他的五官线条却比江临渊更为柔和、精致,肤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金丝边眼镜,冰冷的金属框架为他平添了几分禁欲般的斯文与理智。镜片后,那双与江临渊如出一辙的、颜色偏浅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温和笑意,静静地落在沈怀序身上。
那笑容无比标准,无比完美,像是戴着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
“你好。”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缓缓奏响的旋律,比江临渊那把带着散漫磁性的嗓音,少了几分不羁与随意,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克制,但也因此,缺少了真实的情感温度。
沈怀序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大脑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思考,一个名字几乎瞬间就跃入他的脑海,与眼前这个气质非凡的青年对上了号。
“江迎。”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怔忡,微笑着主动自我介绍,语气温和有礼,无可指摘。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沈怀序,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精准地投向教室里面色彻底冷峻、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的江临渊身上,语气自然地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来接小渊回家。”
“谁他妈要你接!”
江临渊“嚯”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动作之大,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尖锐的噪音,狠狠划破了教室里勉强维持的平静。他脸上的阴沉瞬间转化为一种几乎能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气,那双浅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江迎,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尖锐的厌烦和……一种更深沉的,沈怀序无法完全理解,却足以让人心驚的、类似于憎恶的情绪。
这与他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烦躁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积怨已深的、带着某种隐痛与绝望的、全然的排斥。
江迎对弟弟这堪称恶劣的、充满敌意的态度恍若未闻,他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动摇,只是目光在转向江临渊时,镜片后的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无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父亲晚上要见你,有重要的事情。”江迎的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丝毫动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早已设定好的程序般的笃定,“他让我务必带你回去。”
“……”江临渊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将对方身上那层完美的外壳灼穿。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手背上的青筋都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凸起。最终,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嘲讽与厌弃的冷哼,猛地一把抓起桌上那个昂贵的黑色书包,看也不看,用力甩到肩上,然后近乎粗暴地撞开还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沈怀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他的肩膀重重地擦过沈怀序的臂膀,带来一阵微麻的痛感。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江迎一眼,也没有分给沈怀序哪怕一丝余光。
空旷的走廊里,立刻回荡起他沉重而快速、仿佛逃离什么瘟疫般的脚步声,那声音渐行渐远,最终被建筑物的沉寂所吞噬。
教室门口,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沈怀序,和依旧姿态从容、面带微笑的江迎。
江迎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这个动作他做起来格外优雅。他转向沈怀序,脸上重新挂上那无可挑剔的、带着歉意的笑容:“抱歉,让你见笑了。小
渊他……从小被惯坏了,脾气一直不太好,希望没有吓到你。”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温和,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的一幕,真的只是兄弟之间无伤大雅、司空见惯的小小摩擦。但沈怀序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份无懈可击的温和之下,潜藏着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冷漠。这种冷漠,比江临渊外露的尖锐怒气,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心寒。
“没关系。”沈怀序低声回应,侧身让开了道路,姿态谦逊而疏离。
江迎微微颔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进教室。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在江临渊那略显杂乱的书桌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优雅地将那本被江临渊起身时撞得歪斜的物理课本扶正,让它与其他书籍保持整齐的排列。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练。
沈怀序没有再停留,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弥漫着无形硝烟与巨大压力的空间。走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那短暂却冲击力极强的画面——江临渊那双燃烧着憎厌与痛楚的、几乎要碎裂的眼睛,和江迎那张始终挂着完美微笑面具、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的脸。
他忽然间,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江临渊有时会对他流露出那种复杂的、仿佛穿透他在审视另一个人的眼神。也隐约触摸到了,横亘在那对拥有着相似面容的双生子之间,那道深不见底、寒意刺骨、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不仅仅是不和,那更像是一种……被华丽外衣精心包裹起来的、无声的、冰冷的战争。一场关于身份、期待、自由与束缚的角力。
而他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被动地窥见了这场隐秘战争那残酷的一角。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沉重,像悄然生长的藤蔓,带着冰冷的触感,一圈圈缠绕上他的心口。江临渊身上那种偶尔会泄露出来的、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深刻的孤寂感与叛逆下的脆弱,似乎在此刻,找到了它最真实、也最令人窒息的源头。
那个名为“江迎”的镜像,投下的阴影,远比沈怀序想象的要巨大,也要冰冷得多。它不仅笼罩着江临渊,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蔓延到了他原本平静的世界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