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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碗水端不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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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站着的男子直视刘彻怒意未消的脸,毫无惧意的缓步行来,绿色的长袍下摆如同一泓春水般摇漾出春光无限,腰间悬挂的锦囊内不时传出轻微的脆响,他走到离刘彻只有两步远的地方,这才跪下:“陛下不必责怪李朔,是臣逼着他的。”
刘彻沉着脸,死死的盯了他一眼,挥手命李朔出去,给卫青盖好被子,起身向外走去:“你跟朕来。”
“陛下,”跪在地上的人直起身体,却不动弹,“臣有话说!”
他口中对刘彻说话,一双斜飞的凤目却死死盯住卫青,黢黑的瞳孔中有三分敌意、三分审视、三分薄怒,余下的一分,却是几乎察觉不出的轻蔑。卫青也在仔细端详着来人,见他的形容竟比自己的阿姊还要鲜妍妩媚,微微一愣。等看到他挎着的弹弓时,卫青立刻明白,眼前这人,正是那位长安小儿口中“苦饥寒、逐弹丸”的上大夫韩嫣。
卫青跟随刘彻一年有余,早已听说这位天子宠臣的种种事迹——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刘彻还是胶东王时他便伴读左右,且善侍上意,与天子情谊深厚,出入禁中,甚至起卧不避。但同为天子近臣,他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韩嫣。既然素无交情,又被这样盯着,卫青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他瞥了刘彻一眼,指望他能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却见刘彻面沉如水,丝毫看不出正想些什么,更不说话,卫青只能轻咳一声:“韩……”
“卫青,别说话。”刘彻打断卫青,他自认对这两人不分什么亲疏远近,内心深处却着实不愿他们有什么接触。这番微妙的心思,卫青虽然老成,到底未经人事,还十分懵懂。然而韩嫣和刘彻朝夕相处日久,甚至比刘彻更加清楚,早就是暗中切齿。但他深知刘彻性格严峻,决不许臣下随意冒犯,因此不敢硬顶。韩嫣眸光流转,顾盼间已丢下卫青,转到刘彻脸上,接着,他缓缓挑起唇角,粲然微笑:“陛下是怕臣带坏了他?”
这话虽然是挑衅,但说话之人神色妩媚,外带着三分谦恭,这软硬兼施、进退得宜的手段倒真让刘彻无法发作。况且,他也真想看看这位宠臣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虽然他自信已经猜着了八九分,因此刘彻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略表不快:“你到这儿来,就为了说这个?”
韩嫣见刘彻有忍让的意思,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几乎是毫不掩饰傲慢与轻蔑的瞥了卫青一眼:“臣这么大时,已经在陛下身边侍奉快十年了,难道现在反倒不如别人能领会圣意了?陛下在上林围猎骑射,自有远谋,臣——”
“王孙!”刘彻的眉头不易察觉的轻轻一跳,险些按捺不住突然涌起的怒气。
广徕四夷,教通四海,的确是他的雄心所在,凡近臣亲信,无不知晓,刘彻也乐意让人知晓。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彻喜欢看到有人妄图以此“挟制”自己,更不用说用作邀宠的手段。
他本想出言斥责韩嫣,但微一沉吟,却是不怒反笑:“好,王孙,既然你如此自负,朕就给你个机会——朕曾从宣曲调集了一些胡骑给你训练,算来也有不少时日了。从现在起,朕再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选三百精兵来上林,朕亲自查验,只要你能胜建章营骑,你想做什么,朕都依你。”
韩嫣没有想到,皇帝竟提出了这样一个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的条件。建章营骑目下虽未列入汉军的正式编制——说穿了,不过是年轻的皇帝一件心爱的玩物,但韩嫣深知刘彻在这支营骑上耗费的心血,不由得犹豫。正沉吟间,他的目光偶然扫过卫青,却见那张犹带着些微稚气的脸上竟闪着某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韩嫣顿时觉得又酸又怒,再不多想,大声道:“敬诺!”
刘彻见他答应的痛快,不知怎的,竟起了一丝不忍之意。但劝阻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只化作一个淡然而莫测高深的微笑:“那就这样了,你且退下吧。”
刘彻凝视着韩嫣的背影,直到那抹绿色已经越出他的视线之外,他还出神的看着那个方向。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恰好碰上两道关心的目光。
“怎么了?”
卫青连忙摇头:“只是觉得陛下有心事。”
刘彻长长的叹了口气,俯身揽住卫青,小心避开伤口,凑到他耳边轻笑:“那卫青不妨猜一猜,朕在想什么?”
卫青长眨了眨眼睛,黢黑的瞳仁中光彩闪动,映出刘彻得意的笑容:“陛下营建上林苑,设立营骑,围猎散心尚在其次。第一要紧的,是组建一支完全忠于陛下的军队,建章营骑虽然还不是汉军正式编制,却将为陛下反击匈奴的宏图远略打下基础。”
“说的不错,还有吗?”
“匈奴与汉朝人的军队战法不同,而现在汉军军中并没有专门针对匈奴骑兵的策略。有汉以来,都是匈奴攻,汉军守,这样的局面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汉军总有一天必须主动出击。因此,陛下若能在上林苑培养出一批了解匈奴战法,进而破之的军士,再扩充到各地汉军之中,或到边郡,这些新的将领便将成为带领汉军击破匈奴的利器。”
刘彻抬头,稍稍拉开与卫青的距离,幽深的黑眸盯着那张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若有所思。卫青说的兴起,没有留意到刘彻的表现,只管接下去道:“弓高侯曾居匈奴,又娶匈奴女子为妻,对匈奴的骑射、战法有所了解,据说归汉后也以之教习子孙,因此韩氏子孙俱善骑射,可谓家学渊源。陛下让韩大夫教习胡兵,正可以用来试一试建章营骑的训练成果,也可以看一看有何不足需要改进。”
他一气说完,目光炯炯的看向刘彻,希望皇帝点评几句。刘彻却默不作声,只是眼中的光芒越发深邃难解。两人目光相接,卫青的心突地一跳,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他抿了抿唇,正在忐忑,刘彻却懒懒的笑了出来,低声问:“还有呢?”
卫青愣住了,他自认方才的三点已经将皇帝的想法和盘托出,不了竟还有下文。他皱起眉头,费力思索着。刘彻看着他郑重的神色,唇边慢慢扯出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良久,卫青眉头舒展,刘彻以为他终于明白了,却听他坦然道:“臣愚钝,陛下明示。”
刘彻撑在榻上的手一软,险些直接扑到卫青身上去。他看着卫青毫不掺假的茫然神情,哭笑不得,随即,一股不知从哪里的怒气渐渐积聚到胸口。
你就知道匈奴匈奴!朕刚刚这么偏心护着你,你竟然还看不出,的的确确是“愚钝”!
刘彻咬紧牙,若不是顾虑到卫青有伤在身,他真恨不得立刻就让这小家伙开开窍。天人斗争了好一会,刘彻终于对自己服了软,他抬手轻抚过卫青的额角,沿着那柔顺的长发缓缓向下,长叹一声:“还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