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27、第二十六章 陌上桑园

　　出了酒肆一带，人见稀少。烈日当空，黄土道上寸草皆无，干干巴巴，行人信步走过，也能掀起低低一片烟尘。

　　前方不远处刚有一团尘埃落定，而周围却不见人影。那绛紫色劲装的少年跑到哪里去了？

　　这可恶的家伙，多半是发现自己了，离了人群后，居然架风而行，而且速度不快不慢，恰是自己能跟上却又赶不上的。

　　红衣少女皱了皱眉，向两侧一望。莫非，他进了路旁的桑园？

　　跃入园中，少女心中暗恨一声。这里桑树茂盛，枝桠交错，翠叶密密层层，红红紫紫的桑葚点缀其中，看着甚是喜人。采桑摘果正是好时候，但要在此间寻人行踪，简直无从下手。

　　可是……必须找到他！

　　少女攥紧拳头，忽然厉声喊道：“你出来！不然我放火烧了这里。”

　　只听桑林深处笑声清亮：“烧吧，又不是我家的。”

　　声音一起，少女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向园中最大的那株桑树掠去。

　　没有人？少女顿一下，便往树冠看去，刚一仰首，只觉腰上一紧，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自身后伸来，将她拦腰环住。

　　“好姐姐，酒肆中我可没打搅你，你怎么倒一路追起我来。难道说……”温热的吐息触上她的后颈，“看上我了？”

　　“少自作多情！”少女扭了下胳膊，他箍得更紧，她再次扭动，同时提起右脚，狠狠向下踩去。

　　身后之人“唉呦”一声，脚却比声音更快，早闪过一旁，不过手上倒也松了劲。少女用力一挣，自他怀中脱出，迅速回转身形，伸手便向他腰间探去。

　　赫连宇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嘴角翘了起来：“姐姐你口中否认，手上倒是主动，这便要为我宽衣解带么？”

　　少女的脸半红半白，抽回手，咬牙道：“少废话！我问你，这剑穗从何而来？剑在哪里？那持剑之人，又在何处？”

　　哦，原来是为了剑穗。又一个……赫连宇挑了挑眉，自己是不是该找机会结识一下那位多情剑客？本事不小嘛，左一个温婉如水，右一个艳烈似火。

　　白杨林里的女子柔心弱骨，自己已然放过。面前的少女正横眉立目，与酒肆中眸含秋水、嫣然巧笑的模样判若两人，可赫连宇反倒觉得此刻的她才真正是生动妩媚，娇艳夺目。心里不由动了动，这个也放手，还真有点舍不得……

　　赫连宇低头轻轻一笑：“原来是要问这些啊，告诉姐姐倒也无妨。但，姐姐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迎着少女的冷脸，他目光灼灼：“请告知……姐姐你的芳名。”

　　阿霞、晓婉、云香、红儿……莺莺燕燕的名字那么多，平素都是信手拈来。她不以为然，张口欲答，一阵风却自他和她之间吹过。

　　初秋正午之风本带着燥热，可穿过桑园，便裹入了桑叶的青涩微凉、桑葚的清甜淡香，扑上面来，只觉得象极了山野间草青花香的春风。那是许多年前的三月暖风。

　　她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一夜夜追忆的梦境成真。

　　心中的少年玄衣黑马，又一次在迅疾的蹄声里来到她的面前。春风中，他发丝飞扬，眼眸明亮，对她欠身抱拳：“姑娘，刚才是我失礼了。请问可否告知……姑娘你的芳名。”

　　她不答，他就一直笑望着她，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挑衅成功的快乐。

　　“如月……”她脱口而出，“我叫许如月。”

　　“赫连宇。‘赫连’、‘阿宇’，随你叫。”他笑容满面。

　　她怔一怔，如梦初醒。

　　“如月……如月，”对面的少年却把她的名字念了又念，“名字真好，正合着这剑穗上的玉。”

　　她的目光骤然如冰，冷声道：“你问的，我答了。现在该你说了。”

　　赫连宇点头，慢悠悠道：“剑穗，是我拾到的；剑，我并未看见；人，我更是不认识。”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那乌亮眸中蕴着笑意，同时却也一片坦然。

　　“不过——”赫连宇有意话锋一转，拖了长音，果见许如月脸色一沉，才继续道，“我遇见一位姑娘，她与持剑之人颇为亲密，昨夜还在一起……”

　　他故意说得含糊，停得暧昧，等着看她花容失色、柳眉倒竖，未料她听后只淡然问了一句：“这么说，那人一切尚好？”

　　赫连宇点头，自然是好，在林子里折腾得剑穗都掉了，能不好么。心中却又诧异她的反应——不惊不怒不急，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事，若说她微有波澜，倒更象是放心了。

　　许如月目光已转向赫连宇腰间，白月冰丝随风而荡。曾经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它。既然剑与穗已分……她向他缓缓伸出手去：“这剑穗原本是我的东西，望赫连公子物归原主。”

　　呵，原来她关心的只是剑穗，不是人。这倒好办了。

　　他用手托起腰间的玉佩，拇指顺着月牙抚过，低声说：“还你剑穗……”

　　她闻言走到他身畔，梨涡浅露，朱唇轻启，正欲道一声“多谢”，却见赫连宇飞快地将剑穗往腰带上又绕了两圈，系得更紧。他略略俯身，阳光在他的桃花眼里一闪一闪，和着他未尽的笑语：“……怎么可能？如月，你口说无凭，我怎知到底是不是你的？”

　　“你！”

　　“我捡到，便是我的了。这剑穗我喜欢得很，打算自己留着。”他的脸凑近她，看她怒气一分分涌上来，粉面泛青，自己依旧笑嘻嘻地接下去，“不过呢，如月，要我改变主意，也不是没可能，你好好求求我……”

　　“做梦！”她喝一声，一掌直劈他面上。

　　他偏头躲过，趁机在她光洁的腕上摸了一把，啧啧赞叹：“果真是‘皓腕凝霜雪’。”

　　她气绝，转臂为肘，当胸击出，又被他轻易封住。

　　“如月，好如月，你省省吧，你打不过我。”他一边笑一边招架，转眼已过数招，他也顺便占了她不少便宜。

　　她咬着牙，攻势不停。是自己的错，一时惝恍，竟将名字告诉了他，如今被他一口一个“如月”叫得亲热。这样的称呼，本来只属于那一个人，哪怕是在梦中……而这剑穗，她绝不能再让别人拿走！

　　背后一震，一片粗糙坚硬，是赫连宇终于出手，抵着她靠上一株桑树。她的一只胳膊被拧在身后，另一只被他高高架起。他的手大而有力，五指交错着按上她的，令她无法动弹。

　　“都说了，你打不过我。如月，你就不会说句软话？”

　　她昂首瞪视他，紧闭嘴唇，却见他的脸越来越近，呼吸直要喷到面上来，忙把头扭到一边。

　　“呵，我说你可真倔。”他忍不住一叹，接着却又低低笑了一声，“可是我喜欢。”

　　她的心头猛地一动，转头怔怔看他，一样的青春飞扬，一样的英姿勃发。

　　他看出她眼中的迷离，嗓音里带上一丝|诱惑：“如月你……喜欢我么？”

　　居然，也是一样的厚脸皮。

　　阳光直刺进她的眼里，她用力阖上眼，眼前血一般红成一片，耳畔是当年的声音：

　　——如月，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倔脾气的姑娘。可是我喜欢。

　　——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我可不喜欢。

　　少年和少女的笑声随即同时响起，似欢畅流淌在山野间的清泉。

　　一切清晰得象发生在昨天。

　　她睁开眼，赫连宇正凝着自己，眸色沉沉，目不转睛：“如月，你真美。”这一句说得那样缓、那样沉，与记忆中的声音渐渐重叠起来……

　　可是，不是他，不是他，永远也不会是他。

　　她的少年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她的少年只在梦中一次次回到她身边。

　　她的少年，曾经接过白月冰丝穗，象得了宝一样开心，他说：如月，这剑和剑穗我一辈子带在身边……

　　头顶蓦地一亮，赫连宇只觉手上剧烈一痛，与她交缠的指间竟然腾起一团赤红火焰。他倒吸一口气，立即松手，反射性向后跃开数尺。

　　手中火苗簇簇跃动，宛若红莲，许如月看向赫连宇，一字一顿：“剑穗还我！”

　　“如月，你这火用的真是漂亮，只可惜……”赫连宇眨一眨眼，露齿而笑，“我偏偏不怕火。”话音刚落，他却将身一纵，向桑园外飞跃而去。

　　“不怕还跑？”她冷道，随即追赶。

　　身后一道风声伴着炽热逼来，赫连宇叹一口气，如月她真打算把这桑园点了不成？他脚下不停，侧身向风声处一掌挥出，砰然一响，那一团烈焰似烟花一般蓬开，嗤嗤轻响中化作数道白丝陨落。

　　许如月皱紧眉头，又一道火光直向那绣金玄色腰带。这一次她看清了，赫连宇掌中凝成一片冰晶，将火苗旋熄。

　　“好如月，别闹了。”出了桑园，赫连宇缓了步子，转回身，“这大白天的，咱俩打得这么张扬，再吓着人。”

　　没有回应，只有破空声声，飞火如流矢，接连不断地当面袭来。

　　赫连宇无可奈何，扬起双臂。一朵朵冰花在半空绽开，晶莹闪亮，似小小的银色盾牌，迎住那一支支火光之箭。相撞的瞬间火熄冰融，腾起淡白的水雾，团团如云，在空中徐徐散开。

　　如此的不依不饶——这剑穗到底有多重要啊？

　　赫连宇刚要开口，突然身后一声异样的马嘶。

　　他扭身一看，心中道了声糟糕。如月的飞火冲他而来，他便只拦了自己周遭的，个别失了准头的，他懒得费力。可事情便这样巧，这一两点零星在外的火苗横飞出林，正赶上一辆马车在道上经过。飞火直落在马鬃之上，马吃痛受惊，狂嘶一声，扬蹄带车狂奔起来。

　　他向来不管闲事，可这事说到底是自己惹出来的。赫连宇心念及此，急运架风之术，两步即赶了上去。惊马难停只对寻常人类，他一身妖力顷刻便将马制伏。

　　总算是及时止了闯下的祸。赫连宇舒一口气，回头相看，马车夫早被抛到路边，正挣扎着起身。而路中间却有一个身影稳稳落下，正是方才自惊马巅车内跃出之人，动作沉着矫健，看来功夫倒是不错。

　　赫连宇忙向他走去，毕竟自己理亏，歉可以要道的。走近几步才发觉原来并非一人，只见雪青色长衫的少年正将怀中的粉衣少女扶稳，温言关切：“芊芊，你还好吧？”

　　那少女紧紧挽住少年的胳膊，点了点头。

　　赫连宇习惯性地先打量了少女，这姑娘脸吓得煞白，容貌倒是上佳。

　　再一侧脸，那少年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一对，各自微微一怔。

　　那少年眉目俊秀，一派温雅，方历经惊马之事，他面上却不见波澜，最令赫连宇暗暗心奇的是，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莫名有种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