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25、第二十四章 依稀如旧

　　暗夜无边，竹影婆娑，风起一阵又是一阵。林天香傻愣愣站着，正不知自己为何身在一片竹林中，风陡然变得阴寒，嘎嘎一阵尖笑过后，乌泱泱一群鬼尸出现在面前，张牙舞爪便要扑将上来。

　　想都不用想，就只有一个字：跑！

　　狂奔起来，风打在脸上，林天香心里拔凉。真是倒霉催的，哪里不好，偏赶上竹海茫茫。找不着方向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这里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哪怕混着一棵细柳瘦杨，自己也好爬上去缓一口气啊。

　　正在欲哭无泪，一点微光闪入眼中。竹林尽头，不知谁家，当窗透出橘色的灯火，很远，却很暖，暖到了心里。毫不犹豫，林天香朝着那灯火人家径直奔去。

　　她在竹林中跑了很久很久。

　　身后鬼尸早已不见踪影，甚至她也忘了之前为何而跑。可她没有停，也不想停。

　　此时此刻，她只想靠近那灯火，近一点，再近一点。

　　胸口有说不清的感觉涌动如潮，似是自心底升起的深深渴望，又似是相隔一世的期盼与思念，那感觉早已溢满全身，让她无法停下。

　　可她仿佛被困在了竹林之中。

　　明明已经离得那样近了——近到看得清那是一间破旧老屋，瓦上几根荒草，近到看得清那窗前烛火勾勒出一人侧影如画，凝思不动，却永远隔着最后一排青竹，怎么跑也跑不到。

　　那屋、那灯、那人……咫尺天涯。

　　胸口狠狠一痛，林天香张开眼，腾地一下坐起来。

　　梦，果然是梦。

　　外面天光大亮，可看着也不过辰时而已。统共就躺了两个时辰，还一点儿没歇着，梦里连逃带跑，还鬼打墙，林天香实在怄得不行。

　　她赌气般用力躺下，忽然又弹起来：“唐姐姐？”

　　屋里静悄悄，不见人影。

　　难道唐姐姐还是被自己昨晚的一番话吓跑了？

　　这下更没什么睡意了。

　　院中阳光明媚，林天香直走到静园前庭，方在门口见到一个雪青色的修长身影。那人闻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笑容和煦：“林小姐，早。”

　　林天香快步走到顾涟清身边，扬脸看他面色已恢复如常，不由笑道：“没想到是我们两个起得最早。”忽然想起唐瑾儿，正要改口，顾涟清已经微笑接道：“唐姑娘只怕更早。我方才见她出门，说是去采药。她还说你们都睡着，不便打搅，给莫姑娘的药已煎好放在厨房台前，喝前温一下即可。”

　　果然没有看错唐姐姐，林天香点点头。很近的地方响起一声响鼻，她探头向院外张望，一辆马车正停在静园门口。

　　“是送芊芊姑娘回家的？”

　　从外观就看出讲究来，骏马华车，而且明显是候在这里的。

　　可是半天没听见顾涟清回答，林天香正疑心自己猜错了，忽听耳边低低一声“天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愣住，回头对上顾涟清漆黑的双眸。那里面是深深的歉意、痛惜，还有一些看不明白的东西。

　　他垂了眼睫，缓缓开口：“昨夜因为涟清的缘故，害林小姐遇险……”

　　方才那声怕是听错了吧。林天香笑着连连摇头，拦住了他下面的话。这事怎么可能怪顾公子，谁能事先想到遭遇鬼尸？遇险什么的，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学艺不精。何况，最后不都没事吗？

　　顾涟清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道：“可是……林小姐并未休息好。”

　　该死的噩梦……

　　顾涟清听得颇为认真，直到林天香郁闷地讲完，他凝着地面出了一会儿神，才看向她：“涟清有一物，或许对林小姐有助。”

　　顾涟清从房中取出的是一只精致的织锦软枕，递到林天香手上：“此枕据说安神清梦，利睡眠，养精神。涟清此行购得后，未曾用过，望林小姐不要嫌弃。”

　　林天香自是推让，但很快便在他“并非昂贵之物，不过略表涟清愧疚之心”的说辞下点头接受。一路同行到此，早算相熟之人了，太矫情也没意思，何况这软枕玲珑可爱，很合自己心意，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吧，大家都开心。

　　她回房将枕头摆在塌上，试了试，还真挺舒适。顾公子真是细心周到之人。

　　再一起身，林天香的目光却扫见花架脚边的一只细竹小篓——咦，唐姐姐不是采药去了，怎么没带着药篓？

　　******

　　紫华青霜剑，白月冰丝穗。

　　剑穗的每个细节唐瑾儿都清楚：紫檀色盘长结，弯月形羊脂玉，双穗顶着白玉珠，穗尾冰丝逸动如水。玉珠细细镂着牡丹纹，而玉佩通体细腻浑润，反无半点雕饰——很多年前，她听人说过，这是寓意“平安无事”。

　　唐瑾儿已低头寻了一路，一无所获。

　　最有可能掉落剑穗的地方，恐怕还是昨晚相遇的那片林子里。

　　现在想想，一切还跟做梦一样，真的到了他身边，真的和他说上了话，甚至他还那样郑重地谢了自己。

　　如果，如果自己可以像他的师妹那样，拽着他的衣角，抱着他的胳膊，在他面前自在的欢笑和流泪，该多好……

　　唐瑾儿咬咬唇，路上没有旁人，便是有也无人能读出她的心事，可面颊不觉便晕上了胭脂色，心也怦怦跳起来。不过这种跳法完全不同于两个时辰前。

　　那时，与林天香相处了半晚，她的心才一点点放下来。凭心而论，林天香真是可爱的姑娘，只是她怕天香的眼睛。那双眼救过自己，可也会让自己那样卑微的一点小小心思和期待化作泡影。

　　当林天香笑说“唐姐姐与我一屋”，亲热地挽着她回房时，她悄悄松一口气。可下一刻，她的心便仿佛被抛入冰水之中。

　　林天香笑容犹在，神情却是无比认真：“唐姐姐，我想听你的实话。”

　　耳边嗡嗡响，唐瑾儿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林天香的话倒是句句清晰。

　　她说：我看得出，唐姐姐你并非人类，可你……又不太一样。

　　她说：唐姐姐你对我师兄……你不是第一次见他，对不对？

　　她说：那银弧刀落下时，师兄他背对刀光，可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原以为你武艺高超，但我后来仔细回想，你那一跃，哪有什么招数，分明是迎向刀刃，以身相挡。唐姐姐，你飞身扑上时，并不知我会掷出匕首，将刀击偏，所以你根本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我师兄。我想知道为什么？

　　依稀中，又见庭院深深，唐瑾儿仿佛看到那青年将军黯然蹙眉，断断续续地咳着，轻轻抹去嘴角的血渍；仿佛瞧见那温婉秀丽的少妇回望自己的夫君，眉眼中尽是柔情；仿佛见着那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咬紧牙关，持起那把紫檀剑……

　　她未料到，十年后会在山岭间再次相遇。那时她奄奄一息，只听耳旁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响起：“天香，你在看什么？”

　　少女笑嘻嘻的声音答道：“师兄你不知道，这儿有几个小妖怪在跳舞，样子好滑稽。”

　　那是束魂噬灵之舞。她身上早已无力，心中尚存清明：体内气息被此舞几乎吸尽，舞跳完的一刻就是自己丧命之时。

　　“在哪里……”

　　下一瞬间，她听得少女“啊”一声短促尖叫，自己的身体却陡然一松，竟是被抽走的气息源源倒流回来。有了些力气，她睁开眼来。一位冷峻挺拔的玄衣青年，顺着身旁绿衣少女的指向，出手如电，几下便斩除了几乎害死她的那些小妖。

　　当时她未作人形，加之气息虚弱，便无人注意到她。而她却一眼认出了他家传之剑。

　　眉目依稀。居然，真是昔年院中嬉戏的那个孩童……

　　那日，他除妖后拉着犹在嘟囔的少女转身就走，而她却从此无法忘记那青色剑光下冷清的浓眉凤目。

　　她后来偷偷打听过他，知道他已是云遥弟子，知道他斩妖除魔，知道他嫉妖如仇。有时，她会躲在望穹峰下，等他下山，远远看上一眼。可是，从来不敢靠近。

　　为莫欣采药时她还在想：若方才自己没有扑上，他未必躲不开，他身手那样好，又有师妹照应，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她不敢赌。那一刀朝他落下时，她也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么多，那一刻她的眼中只有他的生死。

　　唐瑾儿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的，象即将干涸的溪水：“谢家于我有恩，而他……救我不止一次。”

　　现身，她不后悔。

　　只是到头来，还是什么都瞒不住。

　　她低下头，泪盈于睫，慢慢转身。就这样离开吧。

　　面前绿影一闪，林天香挡在门口，眨着眼睛：“你觉得我是要赶你走吗？”

　　泪眼中，她看见林天香笑容纯真：“唐姐姐，我若有心戳穿你，又何必费这么大劲等到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对我师兄是舍命相救，你对莫欣也是尽心医治，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就算你不是人类，又如何？”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上她的手，将热度一点点传进她心中：“我信你，唐姐姐。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师兄。”

　　唐瑾儿回过神来，那片白杨林已在眼前。

　　日光充沛，融融暖风入林，全无昨夜阴森诡秘之感。若不是树干上崭新的爪痕道道抢眼，唐瑾儿一度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明明应是残骸满地，莫非那些东西见光而化了？想不明白，但她心里有些庆幸，这样一来，若是剑穗在此，倒是好找了。可是将昨夜混战之处细细查了两遍后，头上已在微微出汗，剑穗却依然不见踪影。

　　难道也不在此处？唐瑾儿正要转身出林，忽然心中一动，往林子深处望去。记得昨夜，谢大哥最后飞剑一掷……远处那一丛深绿淡黄的花草之间，似乎正有那么一点白色，温润地反着光。

　　剑穗！她几乎喊出声来，随即飞奔过去。

　　只有几步之遥了，风吹草低，绿叶拂过的可不就是白月冰丝穗？她伸出胳膊，却见那一弯白玉月牙冉冉升起。

　　一只手斜里探出，将剑穗自地上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