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16、第十五章 闲宅

　　林天香睁开眼的时候，满室的阳光晃得她一阵头晕眼花。揉揉眼，对着自己所在的这间清雅小巧的客房打量了好久，林天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赵宅了。昨夜差点在树下睡着，恍惚间竟把骆远那个小贼当作师兄，被他白占便宜，得意半天。他后来再笑着劝她回去休息，她怎么也不肯了，于是跟着他们去了县衙。由于人证物证俱全，案情虽离奇却是首尾清晰，最后县令一面命人暂将赵宅封了，出榜安民，一面安排了县内一处僻静的闲置宅院让顾涟清等人临时安歇。顾芊芊和被骆远解了咒的那对青年尚未完全恢复，也一起被送了过来，在此休养。忙完这些，早已天光大亮。

　　林天香记得顾芊芊醒来后在顾涟清的怀中哭了很久，顾涟清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背，温言安慰，极有耐心，直到顾芊芊最后一滴泪慢慢又溶回眼中。眼睛红肿的美人不再啜泣，气息渐渐平稳，这才侧过脸来，向骆远和林天香投来一瞥。

　　只一眼，顾芊芊的气息顿时不稳了，一句“骗子”脱口而出。

　　林天香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这两字真是说到她心里去了，对顾芊芊在满腔怜惜之外，油然又升起几分好感。再瞟一眼身边的骆远，见他迎着那泪意盈盈的忿恨目光，面不改色，犹带笑容。

　　“土地庙中，芊芊姑娘只问我是否见过白衣之人，当时我也并不知姑娘与顾兄乃是兄妹，故而才错指他人。虽是一场误会，到底也有我的不是，骆远在此向芊芊姑娘赔礼。”

　　顾芊芊的怨气被他一番话堵住，“你”了半天说不下去，又不甘心，晃一晃兄长的手臂。顾涟清却将她劝住，言道此番若非骆公子相助，不可能如此顺利破除巫法，将她救出。顾芊芊不再说话，眼光转到了林天香身上，上下打量，柳眉慢慢蹙起。

　　“这位是林小姐。她是……”顾涟清略一停顿，思忖如何长话短说。

　　骆远在旁边一笑，接过话来：“我师妹。”

　　林天香咬牙瞪他一眼，顾芊芊的眉毛却舒展开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不等林天香说话，顾芊芊又将头转回顾涟清怀中，拉拉他衣襟：“涟清，我……还有话对你说。”

　　林天香和骆远自然识趣，就此各回房间。待她一觉醒来，便是这正午已过之时了。

　　林天香匆匆梳洗好，推开房门。面前院落清净玲珑，粉墙上攀着青藤，绿意融融，月亮门侧几丛修竹，疏枝挺秀。日光正盛，照得一院暖洋洋几欲生烟。林天香只觉此前在赵宅时淤在心中的阴郁暗沉一扫而光，不由伸展双臂抻个大大的懒腰，正要迈步出房去找顾涟清等人。忽然眼前一暗，一个身影轻巧跃来，挡在门口。

　　林天香急忙往屋里一退，防卫地拉开两步距离，待看清是骆远，松口气：“干嘛突然跑过来？吓我一跳。”

　　骆远并不答话，含笑往前两步，又到了林天香跟前，低下头，目光在她脸上慢慢移动。

　　林天香仰首看他，心下微感异样。他的脸离得很近，面上还是惯常的笑容。许是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眸色深沉，凝住她看得认真。

　　“怎、怎么了？”莫非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林天香抬手摸上面颊。突然手上一热，自己的手已被骆远握在掌心，轻轻包住。林天香一时怔住，还未及反应，便觉身体跟着一轻，整个人竟然被骆远抱了起来，往床边而去。

　　怎么回事？

　　林天香有点发懵，直到被骆远扔到床上才反应过来：“骆远你干什么？！”腾地跳起来，手脚并用向骆远身上招呼。拳脚落下，噼啪有声，骆远却像无知觉一般，依然面带笑意，既不迫她，也不拦她，静静站在床边看她又羞又怒地在面前折腾。

　　林天香的拳头慢下来，恨恨盯着骆远的双眼眯了起来。不对……果然不对！

　　骆远身子微微晃了晃，忽然俯身牵了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起来，转身便拽着她要往外走。

　　林天香望他背影一瞬，未被握住的手并作掌刀，猛地向他后颈用力砍下。

　　只听“砰”一声闷响，地上不见骆远的影踪，墙角处却有一物正滴溜溜打着转。林天香快步上去，拾在手中。看似木质的一个小人，温温润润的触感，长约半掌有余，顶上还有一个细孔。这分明是……

　　“骆远——”

　　林天香攥紧双手，几步冲到院中，一字字咬牙道：“你给我出来！”

　　自对面房中信步踱出的不只是骆远，还有顾涟清兄妹。顾芊芊早不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瞧见林天香，却扭脸冲骆远一笑。

　　骆远见林天香面色不善，赶紧走过来，才略微倾身，欲与她说话。林天香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戒备。

　　骆远笑着又靠近：“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林天香将手中之物直举到他鼻尖前，“这是什么意思？”

　　“傀儡果啊。”骆远伸手去拿，林天香立即把手撤到背后。骆远看看她，眉毛轻扬：“因为这个不高兴？我那金蝉壳可是来之不易，用过一次便废了。这傀儡果赔给我也是应该的，我就顺手自己拿了。”

　　骆远见她依然板着脸，怒气冲冲，叹一口气：“我不过是想试试这东西好不好使，让它去把你唤起来——都未时了也不见你出来，顾兄和我又不便去叩门。”顿一顿，又道：“我只注了三滴血，幻形不过就片刻工夫，再说你不是能看出来真假么。你到底生什么气？”

　　顾涟清也在一旁歉然道：“林小姐，此事原是芊芊不对。是她听说那巫人曾用傀儡果做成她的模样予以操纵，便非让骆兄演示一番。”

　　林天香跺脚道：“好，我不管你们为什么用。骆远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操纵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还真不知怎么用。只是滴血的时候想着让它去看看你，若是你已经从床上起来了，便领你过来。我口中也是这样吩咐的，不信你问顾兄。”

　　林天香瞪着他：“就这样？”

　　“是啊。”骆远坦然点头，忽然注意到林天香抿着唇，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骆远心中一动，往她耳边凑近一些，低低道：“难道……它还做了什么其它举动？”

　　“它……”林天香只说了一个字，瞥见顾涟清关切的眼神，顿时觉得面上越发火热，咬住下唇不再言语。再抬头看见骆远一脸促狭的笑容，只觉分外可恶，举起手中的傀儡果便要砸向他。

　　骆远笑嘻嘻张手欲接，林天香反倒突然停了动作，眼珠一转，把手放下，朝他一笑：“这个我留下了！你等着，回头我让你见识一下如何操纵。”

　　骆远一愣，马上也笑起来：“好，送你了。反正我这里还有一个。”

　　林天香不再理他，转身回屋，骆远跟在后面，一面犹道：“哎，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会操纵这东西？不如教教我……”

　　顾芊芊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对顾涟清莞尔一笑，随口道：“这两人哪里像师兄妹啊。不过，看他俩感情倒是不错。”

　　顾涟清望着对面的房门，沉默片刻，转头换了话题：“芊芊，你这次出门，当真是经过了母亲同意？”

　　顾芊芊掐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顾涟清摇一摇头，果然是私自离家。芊芊还和小时候一样，但凡做错事心虚了，便把指头掐来掐去，直到自己代她认错或是帮她将事情解决。

　　数天之前，顾涟清便发觉芊芊竟然出现在途中找寻自己，因彼时心中另有惦念，又见芊芊乘车马还有丫头跟着，料想以她娇生惯养的小姐身子，吃不了几天路上的苦。避她两三次，她寻不到自己便只能乖乖回家。没想到她差点在常南县出事，幸好终是有惊无险。

　　顾芊芊看见兄长面色渐沉，知道此时任性也无用，只好慢吞吞回答：“涟清，大哥信中提到你离开广原后并未返程，却说要出金城关，往西北游历一番。我看母亲神情不悦，我也不敢多问，可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就背着她从家里溜出来找你。”

　　其实，自偶然听到母亲在佛堂中的那番自语后，她根本就一刻都待不住了。她一个大小姐，这样单独出门，还是头一次，可是她一心只想早点见到他。路上的种种不适和艰难，在见到他的一刻随着泪水皆尽流去。但好容易见了面，突然又不知该不该对他说，又如何去说。也许，还是先一起回家的好。

　　“涟清，我们明日一起返程回家吧。”

　　“芊芊，车马颠簸，你现在的身体可能成行？是否需要多休养两天？”顾涟清拍拍她的手背，目光柔和，“我还需去一趟广原，不能陪你回去，但我这次一定找可靠之人将你护送回家。”

　　顾芊芊诧异道：“广原？涟清你不是刚刚自那里出来？怎么又回去？”

　　“因为……我要找的一个人当时不在那里，”顾涟清微垂目光，唇边绽出淡淡笑容，“现在我知道她将回去，所以我也需再去一趟。”

　　“什么人这么重要？”顾芊芊不由好奇。涟清向来温文安宁，十八岁之后越发的淡泊，对家人都是恭和多于亲近，不知是谁令他如此上心。

　　“一位故交。”

　　顾芊芊再追问，顾涟清也只是笑笑，不再多作解释。顾芊芊于是改为软磨硬泡，求他带自己一同再赴广原，而顾涟清面色平静，任她怎样撒娇恳求，也不点头。

　　在家时，众人皆道顾芊芊性子娇纵，顾涟清处处让她。而兄妹二十载，顾芊芊对涟清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日常之事他从来一笑了之，由她随心所欲；但大事上他一旦决定，自己再如何纠缠哭闹也不能让他动心。涟清面上越是无波，越说明心意已决。自小到大，这种时候倒是不多，可但凡出现，顾芊芊一次没赢过。如今，又赶上了……顾芊芊灰心丧气，只得借他之前所言，说自己尚感不适，拖得与他再多处两日也好。

　　对面客房中的两人此刻正忙得不亦乐乎。

　　骆远坐在床边，笑看林天香在一个紫底青莲纹的小袋里掏来掏去，隔一会儿说一声“不是”，扔出一样东西。床上有五颜六色的符纸，有晶莹剔透的石子，有蜡封的药丸，东一件西一件，占了小半张床面。

　　“你带在身上了吗？”骆远说着伸手翻翻床上的东西，竟然还有一大包果干、一套青玉九连环、大大小小几盒胭脂水粉，不禁啧啧道，“玲珑袋被你这么用法，真是浪费。”

　　骆远手中掂着一个同样大小的蓝布软袋，上面绣着一枝白梅，精致灵秀。方才骆远一拿出此物，林天香便叫起来，指问他何时又偷了云遥之物。骆远摇头，称这是家中之物，已用了许多年。若要偷，何不偷个崭新光鲜的来。林天香细看之下，果见蓝袋表面已有些微磨损，质地、容量皆不如自己手中的。半信半疑间，又听骆远笑她，难道天下好东西只有云遥派才有？这玲珑袋相传是许多年前一位奇才仿着乾坤袋所制。乾坤袋上可装日月星辰，下可盛山川河流，乃是上古神器。玲珑袋的功效自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小小一袋，也可放下十笼八箱之物，集收纳与便携于一体，故而近年来在门派中、江湖上悄然流行，被视为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器。

　　林天香想想，似乎也有道理，便埋头继续在自己的袋中寻那本辛苦摘录而成的册子。半天后终于掏出厚厚一本，递给骆远：“傀儡果的用法应当就在其中，我记得我曾抄过。”

　　骆远信手一翻，立刻“嗳”了一声：“小丫头，你这字可真得好好练练。”

　　“你爱看不看！”林天香忙着把床上的东西放回袋中，头也没抬。

　　骆远速速扫过几页，抛开字迹好赖不谈，里面记着的东西倒是蛮开眼的：各式各样的咒诀、符箓、秘技、法器炼术、宝物用法……甚至神鬼传说、奇闻轶事都有。骆远不由道：“你对旁门左道的东西还真是有心，光是抄这些也得费不少工夫吧。你从哪儿寻来这么多杂七杂八的？”

　　“云遥的七里阁啊。里面什么奇书没有？平时是不让进，可守阁的老头儿最好饮酒，我每次托下山的师兄师姐回来时帮我捎壶酒，趁他喝酒的工夫我就溜进去随便看书。可惜许他多少好酒，他也不让我把书带走，我只好拣自己喜欢的抄下来。”

　　骆远听她说到用酒贿赂时，不禁抬头望她，眼中光芒一闪，揶揄道：“抄下来后，你学会了多少？”

　　喜欢收集是一回事，勤奋修炼则是另一回事。林天香只脸红了一下，随即便坦然：“我又不是成天除妖打怪，哪儿用得着学那么多。现在这样足矣。这册子反正就在手边，需要时再说。”

　　骆远笑着点头，不防林天香突然把手伸到他面前。

　　“还我。”

　　“什么？”

　　“少装了。我刚才明明把星眼放在床头，转眼不见了，不是你拿了难道它自己长腿了？”

　　骆远才说了个“我”字，忽然似听到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咦”一声，继而笑着扳过林天香的身子，往地上一指：“你看看，它还真是自己长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