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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怀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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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八年,冬。
第一场雪落进别墅时,路程正蹲在樟木箱旁翻找东西。箱底的黑呢西装上积了层薄灰,他指尖扫过布料,突然触到个硬实的物件,摸出来一看,是块银壳怀表——表壳刻着缠枝莲纹样,和他那支钢笔、沈砚之的袖扣如出一辙,正是去年他总揣在怀里、比标准时间快两分钟的那只。
表链已经生了锈,他轻轻晃动,里面没有半点声响,显然是停了。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表壳,记忆突然被雪粒子砸开,跌回民国十六年的初冬。
那天霞飞路的钟表店刚开门,路程攥着画稿站在门口发愁——前一晚赶画到深夜,睡过了头,眼看就要错过画社的截稿时间。沈砚之的汽车恰好在这时停在路边,他降下车窗,手腕上的珐琅腕表晃着光:“怎么不进去?”
“表停了,不知道赶不赶得及。”路程急得鼻尖发红。
沈砚之下车走进钟表店,出来时手里多了这块怀表,表链在寒风里轻轻晃荡:“华生牌的17钻机芯,走时准得很。”他把怀表塞进路程手里,指尖带着暖意,“我调快了两分钟,以后再也不怕睡过头。”
路程捏着怀表,冰凉的金属很快被掌心捂热:“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这牌子他认得,在《申报》上见过广告,一只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薪水。
“借你的。”沈砚之帮他把表链别在长衫内袋,指尖蹭过他的腰侧,“等你拿了画社的奖金,再请我喝咖啡就当还了。”他低头看着怀表,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暖,“你看这纹样,和你钢笔上的配一对,以后看见它,就想起我。”
那天后来,他们踩着梧桐叶去画社,怀表在路程怀里轻轻跳动,像沈砚之的心跳。截稿前最后一分钟赶到时,路程喘着气笑,沈砚之替他拂去肩上的落叶,轻声说:“我说过,它会帮你的。”
回忆里的暖意还没散尽,窗外的雪突然下大了,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路程猛地回神,发现怀表的表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表盘中央的蓝钢指针停在十点十分——正是去年秋天他在霞飞路喊住陌生男人的时刻。
“沈先生,表停了。”他对着空荡的画室轻声说,眼泪砸在表壳上,“您说它走时准,可它怎么不走了?”
他翻出沈砚之留下的工具盒,里面有把小小的螺丝刀,是去年沈砚之帮他修画架时用过的。他笨拙地撬开表壳,机芯里积满了灰,细小的齿轮卡在一起,像被冻住的时光。手指太抖,螺丝刀好几次滑落,在表壳上留下浅浅的划痕,他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我连您的怀表都修不好,我真没用。”
“程先生。”老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提着个食盒,身上落了层雪,“天这么冷,我给您带了碗热汤。”
路程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举着怀表问:“您能修好它吗?它停了,沈先生说它走时最准的。”
老管家接过怀表,指尖抚过表壳的纹样,叹了口气:“这表是先生特意订做的,缠枝莲是请苏州工匠刻的,机芯是托永昌洋行从瑞士带的。先生说,要给您一块能陪一辈子的表。”他从食盒里拿出个小锦盒,“这里面是新的发条,先生去年秋天就备好了,说怕你把表用坏了没人修。”
路程打开锦盒,里面的发条闪着银光,和怀表的银壳相映。他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沈砚之帮他擦伞时说的话:“以后不管什么坏了,我都帮你修。”那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懂,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这些细碎的物件里。
老管家帮他换好发条,怀表“咔嗒”一声开始转动,指针慢慢从十点十分往前挪。“先生说,”老管家把怀表递回去,声音带着哽咽,“要是他不在了,就让这表替他陪着你,看你画出更多好画。”
老管家走后,画室里只剩下怀表的滴答声。路程把怀表贴在胸口,听着里面的声响,像沈砚之在身边轻轻呼吸。他走到画架前,拿起钢笔在纸上画起来——画的是霞飞路的清晨,穿浅灰长衫的青年攥着怀表奔跑,穿黑呢西装的男人站在路边等他,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怀表的表链闪着光。
画到最后,他在角落写了行字:“民国十八年冬,怀表复走,似砚之仍在。”
雪停的时候,怀表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路程靠在画桌旁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怀表,脸上带着笑。梦里他又回到了民国十六年的初冬,沈砚之帮他别好表链,轻声说:“程程,以后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陪着你。”
窗外的阳光透过积雪照进来,落在怀表上,缠枝莲纹样泛着温润的光。怀表的滴答声在画室里回荡,像在诉说一个关于时光与陪伴的约定,穿过风雪,穿过岁月,永远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