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人》曼海

14、袖扣

　　民国十八年，秋。

　　秋雨打湿了别墅的雕花窗棂，顺着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路程跪在画室的角落，正用布擦拭一个蒙尘的樟木箱——这是沈砚之的旧物，箱角的铜锁已经锈死，他费了半天劲才撬开，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黑呢西装，樟脑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漫出来。

　　指尖抚过一件西装的袖口，突然触到个硬物。他翻出袖口，两枚银质袖扣静静躺在布料褶皱里，扣面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和那支银杆钢笔的纹样一模一样，只是边缘被磨得更圆润，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路程的呼吸瞬间停了，指尖捏着袖扣，冰凉的金属仿佛带着体温。意识像被雨水泡软的纸，一下沉回民国十六年的秋末。

　　那天圣约翰大学举办画展，沈砚之穿了件新做的黑呢西装，袖口露着这对缠枝莲袖扣，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路程盯着袖扣看了半天，忍不住问：“沈先生，这花纹真好看，是特意订做的吗？”

　　沈砚之低头瞥了眼袖口，嘴角弯起浅弧：“上次见你钢笔上的缠枝莲，觉得雅致，就照着做了。”他忽然凑近，指尖轻轻碰了碰路程的袖口，“你这件长衫要是配袖扣，该更好看。”

　　路程耳尖一热，往后退了半步：“我这长衫……配不上这么精致的东西。”

　　“配得上。”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等下次给你带副素银的，配浅灰长衫正好。”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里面正是这对缠枝莲袖扣，“这个先借你戴，今天画展人多，别丢了。”

　　路程连忙摆手：“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是送你，是借。”沈砚之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把袖扣放在他掌心，“等你画出满意的作品，再还我。就当……是给你的奖励。”他的指尖划过路程的掌心，带着点痒意，“听说过辜鸿铭的茶壺茶杯论吗？”

　　路程愣了愣：“听说过，他说一把茶壺配几只茶杯。”

　　“我倒觉得，”沈砚之看着他的眼睛，眼底盛着灯光，“好的物件该配心意相通的人，就像这袖扣，配你正好。”

　　那天画展结束后，沈砚之帮他把袖扣取下来，指尖蹭过他的手腕，轻声说：“等你下次戴新袖扣，我帮你系。”路程当时只顾着点头，没看见沈砚之转身时，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回忆里的暖意还没散尽，窗外的秋雨突然变大，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路程猛地回神，樟木箱里的西装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他赶紧把袖扣揣进怀里，用身体护着箱子里的衣服——那是沈砚之最喜欢的几件西装，他说过要留着以后穿的。

　　“沈先生，袖扣我找到了。”他对着空箱子轻声说，眼泪掉在西装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您说要给我带素银的，还没带呢，怎么能走？”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老管家提着油纸伞走进来，伞沿还滴着水。他看见跪在地上的路程，叹了口气：“程先生，天凉了，再待在这里要生病的。先生的东西……我来收拾吧。”

　　“他说这袖扣配我正好。”路程举起掌心的袖扣，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您看，缠枝莲的纹样，和我的钢笔一样。他还说要帮我系新袖扣，您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管家的眼里满是同情，摇了摇头：“先生不会回来了。这些袖扣……是先生特意订做的，本来想在您生日那天送您，没想到……”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这是先生放在书房的，说要是您还在，就交给您。”

　　路程接过锦盒，打开时手都在抖——里面是副素银袖扣，没有任何纹样，却打磨得光滑温润。盒底压着张纸条，是沈砚之的字迹：“程程，素银配长衫，正好。”

　　“是给我的。”路程把素银袖扣贴在胸口，笑了起来，眼里却流着泪，“他没忘，他记得要给我带素银的。”

　　老管家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帮他把樟木箱盖好，又找了块油布盖在上面。“我明天再过来收拾，”他说，“您也回去吧，先生要是看见您这样，会心疼的。”

　　老管家走后，画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秋雨敲打着窗棂，像谁在轻轻叹息。路程坐在地板上，把素银袖扣系在自己的长衫袖口——袖口太窄，袖扣显得有些突兀，可他却笑得格外满足，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您看，我戴上了。”他对着空画室说，“就是系得不好，您帮我整整好不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雨水的潮气，掀起他的长衫衣角。路程仿佛看见沈砚之站在面前，伸手帮他调整袖扣，指尖蹭过他的手腕，轻声说：“系歪了，程程，你总是这么马虎。”

　　“我下次会系好的。”他哽咽着回应，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带着雨水的空气。可他不气馁，把脸埋在怀里的袖扣上，冰凉的金属贴着脸颊，却好像带着沈砚之指尖的温度，带着民国十六年秋末的灯光，带着那个还没兑现的约定。

　　秋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停。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照在袖口的素银袖扣上，泛着温润的光。路程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樟木箱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对缠枝莲袖扣，而袖口的素银袖扣，系得整整齐齐，像有人夜里来过，帮他完成了未竟的事。

　　他摸着整齐的袖扣，突然笑了，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我就知道您没走。”他对着空画室轻声说，“您看，袖扣系好了，等天晴了，我们去看画展好不好？”

　　窗外的松树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松针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石板路上，像谁轻轻的应答。路程把缠枝莲袖扣放进锦盒里，贴身收好，又拿起那支银杆钢笔，在画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画展上的场景，浅灰长衫的青年戴着素银袖扣，身边的黑呢西装男子正帮他调整袖口，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永远不会落幕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