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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邂逅瓜洲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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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和猜的没错。
沉箱亭里:“孟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年,孟姨娘带着你,我母亲带着我,年年清明时来这里。奠这杜媺的情形。”斜云髻清水裙的女子问。
“怎么不记得?当时我就极讨厌这桩事,”答话的孟姓女子莲青色披风,和清水裙女子一样散着发,只是她的发髻挽得更高些。两人头上都只妆饰着简单的发饰。只听她淡淡答道:“杜十娘为了一个不堪的男子,葬身江底,这样一个傻子,还奠她做什么?”
“姐姐如何这样说,难道忘了当时,曾为她落了多少泪?”前一个女子低低的声音:“我还记得姐姐为她写的祭文。那时,倒是我年龄尚小,不明白杜十娘的心情。此次遇事,我才能体会出她濒临绝望、万念俱灰的感觉,就如我如今一般。”
“怎么相同?同为情,杜十娘是为男女之情,她错将情寄于负心子;而你,虽亦为情,却是父女亲情。”孟姓女子再答。只是此次答完她笑了一下,忽道:“我知道你此次约我出来的意思,不过是想让我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从不无故替人做什么事。不过……”讲到此处看一眼对方:“那一盘没下完的棋我还记得。”
前面女子此次迟疑了会儿,半晌一笑:“我当是什么,其实姐姐在车上擦拭棋盘,我就做好了准备。”二人遂唤人拿棋盘棋子来。丫头们很是细心,拿了锦垫儿引枕分别放在旁边石椅上。孟姓女子难得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而不远处的梅清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缘由自然是水溶的心情。起初他以为水溶是嫌他忘了带银子,但想想很快推翻,水溶从来不计较小事。而性格,待人、尤其是不相干的人也可以说是相当温和。当然是在别人不惹他的情形下。可是梅清和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其实水溶自己也想不到会这样,他自从袭了北静王的位子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赞他温润有礼。这自和他年少就要行走于朝庭有关。当然这里面也有他自我克制的缘故,他也自认为可以做到收放自如。
可今天,他却被那个只在几日前甲板上匆匆一瞥、自己所查访对象林如海的女儿影响到了情绪。因为这个女子触到了他的底限。
这位林姑娘,自己父亲生死未卜,这样说虽有些言过其实,但林如海其码是身处险境的吧。在这样一个情形下,做为一个弱质女子或许无力改变些什么,但也不能表示你可以象没事发生一样游山玩儿水,他没想到这个拥有如此相貌的女子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生性凉薄吧。水溶再度瞥了一眼那个石亭:对方竟然在弈棋。水溶便凉凉扯出一抹笑:我能容忍一个人对旁人冷漠无情,却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人漠视亲情,即使你方才相助于我。
其实黛玉也并没指望他会感恩戴德,自古施恩不图报,她除了一眼瞥见水溶好看到令人惊讶的相貌外,哪里晓得对方是谁?石亭内黛玉被迫专心于棋局,她对于刚才的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此事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那个孟姓女子却偏偏想起来了。她执起一枚黑子往棋盘上放:“刚才赠银,我倒不知道你如此的好心,是想修来世么?”
黛玉跟着拈起一枚白子:“不,修今生。”她并没将那枚白子堵在黑子周围,而是放在一个角落:“就当我是为了父亲吧,当积德也好,当别的也好。或者说,是不愿意看到别人束手无策的样子,就如我此时一般。”
“我倒认为,你心底里是盼着能有人象你一样伸手助你一把。”孟姓女子不动声色但十分笃定地道。
“……”黛玉的手顿了一下,稍顷抬目:“姐姐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须一定要让我说出来?”执棋时黛玉想起两人尚算亲近的旧日时光,又暗气对方有意拿话拿捏自己,说话便不象方才那么拘谨了。
“你终究是求到我了。你其实也是知道的,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拒绝不了,你不陪我下棋我也不会如何。不只我,我们整个孟家都拒绝不了。”女子将拈起的黑子推到一枚白子旁边,悠悠道:“也就是你了,其他如果换一个人来说,哪怕是皇室贵胄,我也未必理。这是我们欠林家的。”
“什么欠不欠?当年孟大人落难,父亲既有这个能力,岂能袖手旁观?”黛玉复放一枚棋子:“或许这就是我们两家的缘份吧。我忽然想起那癞头僧人送我们两家的箴语了。”
孟姓女子皱眉:“你现时倒信了?当时那僧人说,我们两个虽不同姓,但同命。命里该着是理佛的人。我们家信了,也遣我拜了师门,你们怎么不信?当时贾夫人曾对我母亲说,‘大不了真让你不见任何外姓亲友’,怎么后来又全推翻了?”
此次黛玉不答,女子的话让她想起更久远前的事,对此她没有立场说什么,索兴只认真看那棋局,稍顷忽然将一子落下,抬头直呼其名:“瑾瑶姐姐,这盘棋你输了。”
孟姓女子遂低头去看,看清见无可挽回,便很明显地面露不悦:“还真是。算了,不玩儿了。”伸手便将棋盘推开,旁边雪雁忙上前将棋盘收起。
恰逢紫鹃自外面进来,方才她送银子给水溶二人后,想着黛玉二人这小半日一滴茶未沾唇,怕黛玉禁不住,便找守湖的人借了火,茶具包括煮茶的水全是自林家带来的。忙忙的烧了一壶茶,又怕走过来冷了,捧在怀里方拿来的。
孟瑾瑶只饮了半盏:“这只是普通的泉水吧?”
黛玉摇头笑了一下:“是清明时的雨水。”
孟瑾瑶不说话了。半晌方道:“怪冷的,咱们且出去。”想了一下:“绕到东南角看梅好了。”
黛玉遂起身,和孟瑾瑶并肩往外走。
紫鹃留在后面收拾东西,她有些纳闷儿:这位孟姑娘也不知和姑娘是什么关系,难得姑娘这么迁就她。
是的,紫鹃没说错,为了能救助父亲,黛玉确实在迁就孟瑾瑶。不然只为了求她帮一点儿忙,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又是陪她赏景,又是陪她下棋的,但黛玉又有什么法子,自知道父亲的事后,她几欲忧心如焚了。
黛玉边走边道:“都说世态炎凉,回来见家中一片凄凉,和我表兄商量过后,忙遣人去找知交打听,谁知往日那般亲近的人,或一问三不知,或干脆躲着不见。没奈何方投拜贴至姐姐家,倒只有这处没扑了空。”
孟瑾瑶一叹:“我父亲辞官以后,我们家已倍尝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滋味儿,只还余些面子,其他的不能,助你入东安王府还是能做到的。”
两人边说边行,孟瑾瑶在一株梅前站定:“我已有三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这里的梅花了。其实不只你去了京城,我这三年来也随师父去了很多地方,当年师傅要化我,我还不情愿,如今我自觉完全可以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了。”边说边伸手,竟欲折下一枝来。
黛玉则被她的话惊了一惊,下意识就想出口阻拦,但想想她的性格,清高孤僻,的确也不容于世俗,便改而拦她折梅的举止:“它在树上好好的,姐姐为什么不能让它自然的开、自然的落?姐姐是信奉老庄的人,这花,岂不正是与天、与宇宙、与自然达到和谐了么?”
孟瑾瑶已伸手握住一枝开的最为繁盛的:“可它本来就是任人观赏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岂不知‘有花堪折直欲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边说边用力,竟是非要折下一枝来不可的模样。岂料身微力薄,那枝随她的手晃了一晃,却是连裂痕也无一点儿。
紫鹃、雪雁有心上前帮忙,黛玉偏拦住:“你们两个也要打扰它不成?”两人便不好再动了。
孟瑾瑶无奈便打算松手,谁知——她忽然将视线定在一处:“二位既已在那里站了半日,可是有心帮我?”
这二人当然就是水溶和梅清和。说起来他们也并不是如孟瑾瑶所说的在此处站了半日,委实黛玉二人到的这里还没超过一盏茶功夫,只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黛玉二人的一刹那不约而同顿住了步子,是以孟瑾瑶拿话噎他们,做为男子,也不好分辩什么。
尤其是梅清和,因为站立方位的缘故,恰和孟瑾瑶直直对着,他先是看到对方乌黑的秀发掩着半侧美丽的面容,连和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子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接着看到她倚在树旁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拽住梅枝并因仰起脸时秀发完全垂至脑后的样子,他的心便忽然怦怦的跳动起来:为这个女子淡漠而认真折花的举动而跳动。
因了如此,他的脸有些发热,但他到底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公子,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摆出从容的模样来。却听旁边水溶疏离而客气的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观花人。”
“那你呢?”谁知孟瑾瑶又问梅清和,梅清和不由怔了一怔,良久方道:“我……,觉得姑娘说的很对,有花堪折直须折。”说完越过水溶上前:“姑娘请远离一些。”伸臂过去,略用力,便将更高处开得更盛的一枝折了下来。
接着将花递于旁边丫头,丫头忙递于孟瑾瑶。
孟瑾瑶却没接,只是向黛玉笑道:“我倒以为连花本身也会觉得,能在开的最好的时候被人握在手中,是自己最好的宿命。岂不比春残花落、徒留残枝的好?”
黛玉在人前,尤其在突然冒出来的两个陌生男子前,本不欲多说,谁知孟瑾瑶紧紧的盯着自己,倒象若自己不说便不放过自己的样子,一时也是来气,倒笑了:“姐姐喜欢,只管拿着,较世人所期许的‘只愿花常开不谢’,姐姐说的自是更有道理;只是就当我不合时宜吧。我倒觉得,既不能见它常开,不若不开,纵不能如此,我也勿须把它拿在手中眼看着它在我面前败落,那岂不是更添惆怅?”说完往后略退了几步:“姐姐在这里折多少都使得,我去那边等姐姐。”话毕转身就走,偏巧紫鹃打整完东西自后面赶上来,见状:“咦?”一声。
孟瑾瑶倒笑了,看着黛玉的背影缓缓道:“你也忒认真过了。”又回头笑看梅清和:“你折的那枝,并不是我要的那枝,我不要。”亦转身往黛玉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回头问紫鹃:“我的棋盘收好了?”紫鹃忙答:“放咱们车上了。”
后面梅清和看着紫鹃随孟瑾瑶而去,错以为紫鹃是跟孟瑾瑶的人,不由自言自语:“我忘了向她致谢了。”
水溶走过来:“什么?”
梅清和忙摇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