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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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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礼又在前往太子贤墓的路上,今日是清明,雍王的车驾呼啸而过,吹起灞水边上的柳丝飞扬,守礼听见一旁的客舍中有人唱着多年前,在常乐坊听过的那支歌「…灞上青青灞水绿,远望酒泉举目哀,翠柳一枝随君去,却见胡烟滚地来…」
「胡烟滚地…」守礼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遍地的胡烟呵…玉门以外的西域诸国,怎么摆弄也不平,刚处理了突厥,眼下青海又起刀兵,李唐江山,何时才能平静?
「二哥…」守礼腿上传来雪生迷迷糊糊的声音。
「怎么了?」守礼低头,雪生趴在他大腿上,柔细的发丝梳成抓髻,系着丝绳,小手抓着他膝盖,口水沾湿了他的袍子,守礼轻问「雪生,怎么了?」
雪生没有回答,原来只是梦话,守礼微笑,马车一震,披在她身上的蜀锦披风掉下,守礼捞起,将她小小的身子裹实,掏出手巾,替她擦去额上热出的汗,轻轻地拍着她,雪生“呜呜”了两声,动了动身子,将守礼的腿整个抱住,那样子,像只固执的小兽。
「殿下。」金刚的声音从外面飘进。
守礼掀起帘子,往外问「什么事?」
「奴婢刚才似乎看见太妃了…」金刚骑着马,跟在车边。
「在哪里?」守礼迅速地问,急切的神情,毫不掩饰对房妃的思念,她已经消失了两年,守礼几次上相王宅要人都无结果,隆基回到长安才告诉他房妃去了太平公主花园,但是花园中人却说,房妃只待了一夜,隔日便离开,不知去向,这一走,就是两年。
「就在前面,太妃骑着马的,独自一人。」金刚指着远方,连忙献计「殿下要不要亲身去追?」
「自然要!叫他们停车!」守礼放下帘子,车驾全都停了下来,守礼下了车,招来另一辆车上的丹桂「上车照顾县主,到先太子墓前会合。」
不多说,守礼跨上马,带了五个侍卫,与金刚疾驰而去。
清明时节,往干陵的路上却人烟稀少,因为干陵陵园占地甚广,周围不会有百姓坟墓,干陵陪葬墓不过二十多处,分散于陵园各处,也不可能同时到,所以守礼不过追了五、六里路,便看见了前方一个罩着幂笠的女人策马而行。
「你怎么知道那是太妃?她有幂笠。」守礼问,那女人的幂笠垂着一尺多的纱,金刚怎能看得清楚?
金刚却很笃定,他也担心房妃「刚才她经过时,风吹开她的面纱,正好与奴婢打了照面,奴婢本来也怀疑,但是她马上就把面纱拉紧,加快速度奔走,所以奴婢斗胆猜是太妃。」
守礼点头,用力抽马,冲上前去,那女人听见马蹄声,回头望了一眼,一夹马肚,更迅速地往前奔驰,守礼也跟了上去,女人跑快,他又更快,把金刚等人甩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追了有小半个时辰,女人拨马,往右驰去,守礼收势不及,险些冲过了头,再转头追去,女人在山丘间左拐右弯,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守礼停下马,仰天一叹,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洒在他脸上、手上、衣服上,皮肤给雨水沁得冰凉,终究,是追不上吗?失望,沁凉了原本热切的心。
「殿下…殿下…」金刚带着人从后追来,因为他们早已落后,所以车驾也跟着过来「您没事吧?」
「没事。」守礼说,眨去眼睫尖上的水珠。
马儿喷了喷气,低头啃起一旁的青草,守礼提起马鞭,在空中一抽,划开如烟如雾的雨幕,苍翠的小丘之间,浮着一片白色的野花,远处耸立着高高的石望柱,一条石铺的墓道穿过两座山丘间,通往永远的寂静。
「殿下,您要不要上车去?」金刚关心地问,又拿出油衣「还是要披上油衣?」
「不用,我没那么娇弱,走吧!上坟去。」守礼一扯马缰,领着众人,往太子贤坟上走去。
走了一盏茶时分,这才踏上太子贤墓前的神道,雨已经停了,众人纷纷下马,丹桂从车上抱下睡眼惺忪的雪生,小声对她说「县主,去拉你阿哥的手。」
雪生走上前,从后拉住守礼的手,摇了摇说「阿哥。」
守礼不答,眼睛只管锁住神道底端那生了短短青草的坟,在那坟前,有个白色的身影,守礼放掉雪生的手,缓缓上前。
「阿哥?」雪生要追,金刚从后面拉住了她,把她塞回丹桂身边,又驱赶着众人到旁边去。
守礼先是缓行、次是快步,最后小跑起来,直到离那白色人影几尺处,才站住脚来。
「你还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是吗?乾陵一向凉,又有雨,怎么连个油衣都不披呢?」那人背对着他,慢慢地说「守礼,你还是孩子…」
「不要拿我当小孩!」守礼截断话头,断然地说。
「吗…」那人好整以暇地吐出一个“吗”,似是怀疑、似是嘲讽、又似乎带着戏谑「你好像不爱听我把话说完,冲动,可成不了大事。」
「从你跟崇简去巴州开始,你就不能再教训我了,大母,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呢?」守礼锐利的目光抹去了从前的柔顺谦恭,他悍然地指责,却更多是悲伤「宁愿流落在外也不愿回到雍王宅吗?大母,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让你恶心吗?」
房妃无言,缓缓转过身,转着手上的幂笠,她清瘦了许多,原本丰润的脸颊,不知是被雨冷的、还是怎么了,如白瓷般苍白无血色,隐隐看得见皮肤下的血管,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单薄,在干陵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楚楚可怜,守礼心中一软,解下披风,裹在她身上,又心疼又气地说「还说我是孩子,自己为什么不保重身子?瘦成这样,还淋雨?」
房妃没有躲开,守礼就在她身前不过寸许,但是她的心如止水,连带着,态度也端凝,她说「这世界太大,我看都来不及,没有多的眼力放在自己身上。」
「你去了哪里?」守礼问,掏出手巾,擦去她发上的雨水。
「很多地方,大唐,确实该走一走,守礼,留在两京里,成天像斗鸡似地盯着那些攻击你的人,这样的日子,是要把眼界都关小的,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深深觉得要主政天下,应该胸怀天下,你应当去走走的。」房妃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安详而满足。
守礼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向金刚处招了招手,对房妃说「我把雪生带来了,大母也好几年没见她了吧?」
「欸…」房妃答应了一声,看了守礼一眼,她眼中有种失落。
雪生与金刚等人走过来,雪生跑向守礼「阿哥。」
「雪生,给太母见礼。」守礼说。
雪生十分乖巧,闻言,随即蹲身请安「太母万福。」
「雪生长这么大了?」房妃虚扶一下,丹桂早已搀起雪生,房妃看着她,不敢置信地说「你是…丹桂吧?」
「回太妃的话,奴婢是丹桂。」丹桂欠身行礼,微笑着说「太妃一点都不见老,还是那么漂亮。」
众人叙了旧,旁边备好果品香烛,由房妃领着,祭过太子贤,守礼与房妃并肩而行「大母,回雍王宅吧?」
「我是打算回去没错,上车吧!我觉得有些冷了。」房妃说,两人上了车,雪生被送去与丹桂同车,昏暗的车厢中,依稀可以看见守礼眉目之间,满是柔情,但是房妃的神情冷硬如铁「忘了你在洛阳说过的话吧!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大母…」守礼低声地喊。
「你四叔在洛阳跟我说过很多话。」房妃提高了音调,将守礼的话压下去「大多是废话、疯话,不过只有一句,是金玉良言,他说“皇帝,该要品德无瑕”,在这个礼崩乐坏、胡风盛行的世道里,谁最接近圣贤、谁就最接近皇位,这世界需要一个道德无缺的模范,这对你来说,扮起来并不困难。」
「可是我更在乎你,我可以不要王爵,大母,这对我,也不困难!」守礼辩解,他说得毫不思索,此刻,他只想让房妃接受他,可是他心中还不曾想过,若是房妃接受了他,他又要怎么对待?
「错了,只要你我一打破这层母子关系,你的死期就到了。」房妃沉声说,她低垂的眼睛,闪着幽冷的光「烝于母,是犯了内乱,就是按律,你也是死罪,更何况现在多少人希望你死,他们怎么会放过你?」
「我是堂堂亲王,谁能判我的罪?又有谁,敢多事?」守礼冷冷地说,语中满是自负。
「天底下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你以为雍王宅里人人都心向着你?作梦!」房妃冷笑,守礼靠着车壁,不说话了,房妃瞄了他一眼「再说,你不是没有长辈,哲现在一心要压住你,他是你的叔叔、又是皇帝,难道判不了你?」
守礼负气转身,头靠着壁,背对房妃,房妃说「请你相信,你依然是我的儿子,我永远为你打算…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今天看见你父亲的那个坟,不成样子,连个太子都不是,你不要把心思花在我身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想头,你给我打起精神,你父亲活的皇帝做不成,死了,至少也要有个皇帝陵墓,这都靠你,听清楚没有?」
「知道了。」守礼答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发一语,隔了半晌又说「我想睡了,大母自便吧!」
房妃看着他缩在车边的背影,受了委屈似的,车子似乎给石头一颠,守礼的头磕在车壁上,他恼怒地坐直,瞪了车壁一眼,房妃无奈何地扯了扯嘴角「过来,我给你揉揉。」守礼摇头,房妃说「害什么臊?过来。」
守礼挪过去,房妃伸手往他额角上按去,他“嘶”了一声「大母你轻点。」
「知道。」房妃另一手抓住他的头,拇指只管揉着额上肿起来的地方,嘴里又忍不住说「哪有人在车上睡拿额头去靠壁的?肿成这样多难看!」
「大母今天怎么念叨个没完?这车子就这么点大,你一直念一直念,我脑子都晕了。」守礼抱怨着,可是还是忍着痛任由房妃按着额头,突然说「大母,等下膝盖借我?」
「什么?」
「我想睡大母膝上。」守礼说,房妃停止了动作,错愕地看着他,接着,守礼就自动地趴下,头枕着房妃的腿,满意地闭上眼睛,那样子,与雪生一模一样。
房妃回过神,打了他肩膀一下「下去,这么大人了,你要把我的腿压断吗?」
「就那么一下子断不了。」守礼将手平举,往前伸了伸,像只午后阳光下的猫「要真断了,我背你。」
「胡白!」房妃斥了一声,却没有推开他,又说「小孩子!」
守礼宽阔的肩膀就在她胸骨前,刚好让她把手搁他肩上,下巴则迭在手上,守礼闭着眼睛说「大母。」
「唔?」
「我现在,宁愿是个小孩。」
守礼感觉房妃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温柔而慈爱,他用力抿了一下眼皮,把险些夺眶的泪水压住,房妃轻吻了他的脸颊,柔声说「你永远是我的儿子,现在,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