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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合璧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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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隔日,隆基与守礼带着一群侍卫策马出了洛阳城。
他们穿过城西的禁苑,秋草早已黄了,长风吹起,颇有些萧瑟景象,守礼不发一语,心绪却是紊乱,他想着昨夜与婉儿的那场恩爱,完事之后,他在浴池边的小榻上睡去,天明,婉儿不知何时离去,昨夜的一切,恍然如梦。
他不懂婉儿为什么来,他们都知道,为了东宫之位,哲已经与他反目,只是表面上还维系着君臣叔侄情份而已,婉儿与他就算有再多瓜葛,也不能改变敌对的现状,那么,为什么还要来?
「你是爱我的!」婉儿的话在他耳边响起,那么,她爱他吗?
「深宫里,有爱吗?」他低声说,没有让旁人听见。
隆基静静地跟在守礼身边,从巴州回来后,守礼变了很多,他常常微笑,有礼、矜持、不真诚,面对隆基等人,有时候,也常常用「是吗?」、「很有意思!」、「不错不错。」敷衍过去。
隆基望着守礼,他的面容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英挺,不是剑拔弩张的刚硬、也不是懦弱无能的秀美,整个面目看来干净清爽,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有皇室的威严,笑起来则有种风流的文人气息,隆基不自觉地一笑,自己若是女子,应该会很高兴与他亲近的吧?
「笑什么呢?」守礼转过头,逮住隆基的微笑「笑得我心里都发毛了。」
「我发现雍哥哥长得挺好看的。」隆基打趣着说,故意眨了眨眼,守礼错愕地看着他,隆基哈哈大笑「我说笑的。」
守礼笑瞪了他一眼,伸手揉乱他的发,隆基抬手要挡,守礼却说「隆基,你又长高了?」
「没有,我已经二十二啦,应该不会再高了吧?」隆基摇头说。
守礼看着他,此时才发现隆基已经不是印象中那个冲动、孩子气的少年,浓眉下一双点漆似灵活的眼睛,透出陌生的深沉,不是有意,而是心性在不自觉间早已转换,守礼释然地一笑,紧张什么呢?他压下心中的疑虑,隆基的成长,对自己,是有利无害的,不是吗?。
「雍哥哥,你与武家,要握手言和吗?」隆基问,他抿着嘴,似乎十分担心。
守礼点头,安抚地笑了笑「用不着担心,我只是要把他们推到台面上,等到他们显摆够了,自然会有人收拾,收不净,我们再出手也还不晚。」
「是重俊吧?」隆基迅速地接口,他的脸庞面对前方,半垂的眼睛却瞄向守礼「雍哥哥是要挑拨武家去跟重俊硬碰硬吧?」
守礼笑而不答,丝鞭破空一抽,领着众侍卫往前奔驰。
他们跑了十数里,来到洛阳附近的一座小山,隆基后到,见守礼在山脚下若有所思,便问「雍哥哥,这是哪里?」
守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脸色端凝,沉重地说「合璧宫。」
隆基觉得有种阴冷扫过全身,守礼一夹马肚,缓缓踏进合璧宫的外郭,隆基与众侍卫硬着头皮跟上,隆基感觉这是个不祥的地方,整座山笼罩着一种痛苦而哀伤的怨恨,就连他□□那匹温驯的京马都不安地喷着气,守礼,为什么要来?
合璧宫兴建于高宗初年,原名八关宫,后来改名合璧,是洛阳禁苑里的一座避暑的皇室别庄,与它同等规模的小宫殿数不胜数,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凶杀案,凶手是皇后、死者是太子,而他们,是嫡亲的母子。
守礼在合璧宫官道下马,两旁参天的大树让这宫殿更添诡异,石缝里冒出了青草、道旁涨满了苔藓,朱漆大门早已斑驳破落,半边的走廊塌了下来,瓦砾、朽木、斗拱落了一地,残破不堪的景象中,那描金飞凤的精细装饰上,依稀能想见从前的富丽精巧。
正殿绮云殿的石阶上,几个白头宫女傻愣愣地看着他们过来,一见守礼,全都站起身来,似乎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年纪较大的宫人被公推出来,她紧张地向守礼一福「雍王殿下?」
守礼点头,宫女们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羞怯地走上前来,刚才说话的宫人抹着眼泪「殿下,您怎么一点也不见老?您看,奴婢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守礼心知她们是把自己当成太子贤了,他原本想说明,但是看到那些宫人脸上的期待,他一阵心软,不忍心纠正了,他问「妳是?」
「奴婢是丹桂呀!殿下认不得了?也难怪,有几十年不见了。」宫人嗟叹着说,她温柔地凝望着守礼「奴婢是太子妃的陪嫁,从前常服侍殿下您换衣裳的,还记得吗?」
守礼怎会记得?他看着自称是裴妃陪嫁的丹桂,猜想她从前该是什么样子,揣想着太子贤的心境,微笑着说「是丹桂呀!是好久不见了,妳在合璧宫,过得好吗?」
一句话触动了宫人们的情肠,她们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丹桂甚至干脆就伏在守礼肩上,啜泣着说「在这种地方,能过得好吗?殿下…」
「妳们,在这里多久了呢?」隆基问。
「回官人的话,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另一个宫女哭着说,她看上去大约是四十多岁,头发却白了大半,稀稀疏疏地,身上穿着的宫装,早已洗得泛白,裙角丝丝缕缕的,很是破旧。
守礼拍着丹桂的肩膀,他猜想丹桂必定是与太子贤很熟的,否则,一个普通的宫人怎么敢抱着亲王就哭?
守礼放柔了声音,怜悯地问「这三十年,妳们怎么过的?」
丹桂摇着头,似乎是不堪回首,幽幽地说「奴婢不知道,就这样坐在石阶上,看着太阳升起、落下,月亮升起、落下,晃晃悠悠、迷迷糊糊过一天,等到奴婢有一天发现时,已经过了三十年,手也粗了、头发也白了、人也老了,殿下呀!您怎么不早点来呢?」
「我…」守礼无言以对。
丹桂看着他年轻的脸,又羡又妒又怨地说「您也有五十多了,看上去一点都没变,殿下,您答应过奴婢的,让奴婢们陪着太子妃,若是太子妃过去了,就让奴婢们出宫,您记得吗?」
「我,说过这话吗?」守礼迟疑地问,他根本就不清楚。
「殿下!您怎么能忘!」丹桂愣了一下,摀着脸哭了起来,轻打了守礼一下「奴婢信您的话,所以在这宫里守了三十年、三十年哪!殿下,你好狠的心…」
「我…我…唉...」守礼叹口气,太子贤死无对证,他也不好拂了丹桂的话,也就承认下来「丹桂,我对不起妳。」
「殿下…奴婢为了您这句话,丢下了三十年的青春。」丹桂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在那一瞬间,守礼觉得丹桂从前必定是个明艳照人的美女,她痴痴地看着守礼,缓缓转过头,长叹「罢了…罢了…」
「丹桂…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妳,妳还有家人吗?我让人送妳回去,好吗?」守礼明知这是亡羊补牢,却还是希望能够帮上一点忙。
丹桂回头苦笑,摇摇头「殿下,奴婢是裴家的家生子(全家皆是奴仆),十多年前,裴老相爷被酷吏害死,裴家人连夜回到绛州,丢下我们这群奴婢就这样败了,奴婢的兄弟都散得不知去向,就是知道在哪,大约也不富裕,奴婢怎么能投靠他们、给人添麻烦呢?」
守礼无言,看着这群白头宫女,他心中感觉沉重,原来,合璧宫的痛苦与哀伤,不是来自于死去的太子弘夫妻,而是这些活着的宫女,她们的生命,对洛阳、对李唐无足轻重,甚至贱如蝼蚁,她们曾经青春美丽,然而,人生最漂亮的三十年,全部埋葬在这荒山的破宫殿里,看着日升日落,一天,过得像三十年那样漫长,而三十年,恍如一日,毫不留情地从眼前溜走,捞不住、唤不回。
「别哭了,丹桂。」守礼对丹桂说,后者哭红了眼睛,守礼想了一想,雍王宅里的奴仆,大多都不是宫里人,他是从小就住在宫里的,见惯了宫人那种特有的优雅,总觉得身边的奴仆很不合意,武妃陪嫁的婢女更是讨厌得紧,于是,温柔地说「都跟我回雍王宅吧!有些人去带小侍女、有些人照料我的儿女,我身边不喜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丹桂,我对不起妳,但是,妳还愿意照料我的起居吗?」
「殿下…」丹桂说不出话,只能拉着守礼的衣袖,含泪点头。
恨他吗?怨他吗?丹桂心里的情绪相当复杂,雍王贤是她珍藏在心底的年少爱恋,他一向起得晚,总要到下午才会进东宫找太子弘,兄弟两人有时出去骑马,回来一身的汗,裴妃就要丹桂去侍奉雍王换衣裳,雍王贤匀称的肌理、英挺的面容对于丹桂,是太美好的幻想,虽然他总是对宫人们板着一张脸。
熟了之后,她发现雍王贤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偶尔与她说笑,有时候也听她说些宫里的趣事,当丹桂抱怨着老宫女们的嚣张,雍王贤说「丹桂,她们也曾经跟妳一样年轻。」
丹桂记住了这句话,在宫中从此如鱼得水,当东宫的老宫女在太子弘夫妻面前说起丹桂的好,她看见同席的他微笑着眨了眨眼,此后,她有了秘密,虽然他并不常与她说话,但是她可以在心里和他说话,那是一种比情人更亲密的感情,把一个人,贴着心口存放,她微笑,他也微笑,她哭,他跟着哭,这是不曾爱过的女人的爱,多甜蜜。
所以当他要求她留在合璧宫侍奉裴妃、不要转回东宫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相信,他很快就会让人把她调回东宫,服侍新的太子─贤!
然而,三十年后,她终于回到他身边,却不是从前的丹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