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日记：葬花吟》初锦瑟

3、第二章

　　深秋临近，园子里寂寞更甚。只闻蟋蟀唧唧，哪闻莺歌燕语，落叶纷纷，一片萧瑟。我闲来无事，就和紫鹃整理一些旧物。偶从书堆中翻出一本琴谱，见其琴理精妙，忍不住翻阅开来。宝玉忽然掀帘进来，见我手中琴谱，十分惊讶，只问这是什麽书。我冷笑道：“好一个世家子弟，竟连琴谱也不认识，岂不让人耻笑？”宝玉红了脸，岔开话道：“妹妹即擅长此道，何不弹奏一曲给我听听？”我笑道：“我不过是闲来兴致，随便看看。以前在苏州虽然学过，如今荒废了好几年，早忘得差不多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就弹给我听听吧。”我笑道：“弹琴，须选择幽窗静室，或层楼高阁，尤其须是天地清和时，焚香静坐，方才能平心弹琴。更何况，你不识不知，一窍不通，我弹了岂不是对……”说到这里，我顿时停住。宝玉笑著说：“只要你弹，我就爱听，也不计较牛不牛的。”我低头一笑，就吩咐紫鹃焚香立於案几琴旁，然後正襟坐於几前，专心一致地弹起琴来。弹著弹著，我心里一动，愁绪万千。这琴是父亲送我的，他送的时候，曾说我即爱此琴道，当送古琴，好让我在忧愁困苦中以解烦闷。在苏州时，有父母在旁，怎会忧愁。母亲去世，父亲病丧，在这府里孤单困绕，虽有外祖母及众姊妹疼爱，无奈终非亲人，只是表面大家和睦相处而已。宝玉虽好，可他又非紫鹃是个女子，他即使知我内心的忧愁，也不能甚或不敢在众人前明言。他和我在一起时，可以谈笑快乐，也可以伴嘴置疑。可叹的是他时而疯狂，时而痴呆，每每说话，总是真痴佯狂，又有金玉其说，而我只不过个草木之人。父母若还健在，尚能存一丝希望为我作主，可如今，唉，我能有希望吗？我越想心越乱，双手在琴弦上拨动甚急，终於，弦断了。我惊惧地看著宝玉，双眉间溢满了忧愁。宝玉也从凝神倾听中惊醒过来，他看看断弦的琴，然後又看看我。我们四目相望，默默无语，片时怔然。

　　一日，府中忽然忙乱起来，只见赦舅政舅并外祖母舅母等人或焚香祷祝，或在堂前等候，一付焦急的样子。我本前去向外祖母请安，因不便询问打扰，就独自回潇湘馆。在路上偶听见几个老婆子私下闲谈，说什麽“糟了，听说娘娘病了，这几天大伙可有得忙了。”我叹了口气，心想怪不得府里一片忙乱，原来元妃娘娘病了。唉，元妃这一病，不知要劳神府里多少人为她奔命。贾府能升官添禄，全靠了元妃。如元妃有什麽不测，只怕外祖母和舅父等人要伤多少心呢！回到潇湘馆，我坐在廊凳上，听著鹦鹉说话，享受著风抚脸颊的感觉。对於元妃生病一事，我并不在乎。并非我不关心元妃，只是我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元妃生不生病对我来说都一样。她好了，固然大家欢喜，她若有不测，伤心的只怕是那些整天想著升官发财，添禄添福的人。

　　这些日子或许是天气比往日更凉，我又病了。我的病似是总不能好，从会吃饭起吃药吃到现在，难道我这一生便要在药罐子和病魔缠身中度过吗？宝玉虽日日看我，为我费神费心，可我这病哪是说好就能好的呢！每日什麽“人参养荣丸”“茯苓燕窝粥”的吃著，可总不见好。听说宝钗也病了，自她家近来与贾府断绝，所以没去看望。恰好薛姨妈到外祖母那里，我就顺便去请安，才知宝钗已好多了。唉，这秋天愈近，病的人就多，先是元妃，现在是我，然後是宝钗，可见这病要来却易，要去却难。我闷闷的回潇湘馆，宝玉随後到来，见我就问：“妹妹，你见到薛姨妈没有？”我答道：“我才刚从那来。”我顿了顿，然後又说：“你问你的宝姐姐没有？”宝玉道：“她现在已好了很多。奇怪，宝姐姐近些日子为何不到园中来？”我道：“你宝姐姐家运多艰，尚且生病，哪还有空来园子。”宝玉道：“照你这麽说，宝姐姐再也不会来和我见面和我好了？”我一听这话，顿觉刺耳，冷冷地说：“她和你好不好，关我什麽事？”宝玉见我作嗔，就没说话，只陪我坐著。我心里忽然想到宝玉是不是很喜欢和宝钗好，就说：“宝玉，我有句话要问你，你能回答麽？”宝玉道：“你问吧，我一定回答。”我说：“宝姐姐和你好，你怎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样？宝姐姐以前和你好，现在不和你好，你怎样？宝姐姐现在和你好，以後不和你好，你怎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样？”宝玉听了，呆坐半晌，忽然跺足道：“妹妹，你又来怄我！何苦来，我待你心，天知地知，你何以总是这样怄我！”他凝视著我，又道：“你放心，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听著这话，心里颤抖不已。只是河水和深井总会有相逢之日，万一河水枯竭，深井崩塌，那他又能如何？他似是看出我的疑虑，深深地说道：“就算真有这麽一天，我也不会随波逐流，被爱河冲走，被红尘淹没。”我松了口气，心里顿时欢喜起来。能有什麽比宝玉的心更让人欢喜的呢。就算所有的人都认为宝玉和宝钗是一对，宝钗有金锁配宝玉的玉，宝玉也不会变心。我看著宝玉，他看著我，我们虽没有说话，却更甚说话万倍。

　　自元妃病体未康以来，府里一直是接二连三的发生许多事。先是琏二哥和凤姐为了一些银钱的事吵闹不休，琏二哥盛怒之下，直嚷著要休妻。幸亏外祖母和舅妈极力劝阻，琏二哥这才将事平息。接著又听说薛蟠新娶的那位小姐整天和宝钗香菱过不去，总是吵吵闹闹的不安宁。没过多久，薛姨妈忽然来舅妈房里两人整天相视抱哭，我几次前去请安都见到此景。後来宝玉告诉我，我才知道薛蟠在外面打架，打死了朝廷刑部官员的儿子，刑部官员一怒之下，告了薛蟠御状。没过多久，朝廷就撤了薛家世代皇商的身份，不仅如此，还连累了宝钗失去进宫选秀的资格。唉，难怪舅妈和薛姨妈如此伤心了。只是，宝钗怎麽办呢，她既不能进宫，那她岂不是会和宝玉……我猛然一惊，不愿再想下去。只是金玉传说的声音和众人附和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响，烦得我心慌、憋闷，浑身发凉，说不出话来。

　　紫鹃见我这几日郁郁寡欢，就陪在我身边替我说话解闷，可她哪里知晓我现在的这种心情呢。父母不在，我已没有什麽希望，现在宝钗已不可能进宫了，那我更没有什麽希望了。既这样，我又怎麽能开怀得起来呢！她是个好丫头，犹如姐妹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著我，照顾著我。她除了殷勤服侍我外，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我的一片心，总会在我忧愁伤心时开导我、安慰我。可怜我虽贵为外祖母的嫡亲外孙女，却不能事事如愿。况且在这人情比纸还薄的府里，每日过的是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日子。我虽有心给她好的，但我除了一身的病骨以及手抄的诗稿，还能有什麽呢？我只能将她当作亲生妹妹的关心，宛如我在苏州父母关心我那样罢了。只是，我还能关心她多久呢，只怕她关心我比我关心她还要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