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日记：葬花吟》初锦瑟

2、第一章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久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我搁下笔，怔怔地看著宝玉为迎春出嫁悲伤所作的这首诗，心下黯然。想当初在大观园里，姊妹们海棠结社、柳絮填词，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诗文，那是多麽快乐的事啊！没想到不过几年光景，就宝钗家去，迎春出嫁。蘅芜院和紫菱洲畔草木虽依旧，人却去楼空。唉，萧条之状，令人生悲。今日迎春回娘家，我没有什麽好送她的，且不妨将宝玉所吟这首《紫菱洲歌》送与她，略表寸心。

　　我才到外祖母处，迎春就已到来。待她夫家的媳妇婆娘打发回家後，迎春就哭哭啼啼地诉委屈，说孙绍祖好色好赌，动不动就骂她，一点也不念夫妻恩情。又说孙绍祖说过她别想充什麽夫人娘子，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睡。又说她是父亲收了五千银子准折卖与他的，难道还想还想强压他不成。她才说完就放声大哭。我们姊妹听了，也落下泪来。本想等迎春回来大家好好的聚聚，可谁料到迎春过的竟是这种日子。我听宝玉说，政舅曾经和赦舅商讨过孙绍祖的为人，可赦舅执意不听，唉，没想到赦舅的执意竟误了迎春的一生。

　　迎春因想念众姊妹，又记挂著屋子，回来後仍旧在紫菱洲住下。我知迎春在家只有三五日的住头，就早早的将《紫菱洲歌》送与了她，我原想她看到是宝玉所吟，心里定能欢喜，不想反勾起她的伤心之泪，说道：“原以为只要在我那旧屋子住得三五天，死也甘愿，不想竟还能得到姊妹的佳作。宝玉素日待姊妹极好，感他竟为我作这首诗，我就是一辈子不能再与姊妹们煮酒谈心，享茶夜话，再论诗文，我也无怨了！”她呜呜咽咽地一哭，我也掉下泪来。女子嫁人犹履薄冰，稍不注意，就终生不见天日，前途茫茫，无所可知，令人惆怅！

　　住了几日後，就有孙绍祖家的来接。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忍悲作辞。眼见姊妹离愁别绪，大家俱都悲伤不舍，伤感离别。

　　迎春去後，宝玉几天来都是一付神气颓丧、寝食难安的样子。我知他最怜惜迎春，就说：“你还在为你二姐姐伤心麽？”宝玉叹气说：“二姐姐素日待特温和，不想竟误嫁孙绍祖这等欺负女孩子，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可怜她不知还要在孙家受多少苦多少罪。我原本去求老太太和太太作主，将二姐姐接回家来，再不去那孙家。可老太太不但不同意，反说我胡乱说话。唉，连老太太都不给二姐姐作主，难道二姐姐真要在狼窝里过一生吗？”说完；就大哭起来。我默默地看著他，想到迎春回来的情景，令人伤感的话语，眼泪也流了出来。迎春是赦舅作的主，赦舅不表示，别人又能如何，我们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迎春的幸福祷祝。

　　宝玉奉二舅之命去私塾读书去了。我无聊地独坐在廊上的凭栏处，看著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记得我初到京城，也看到这番景致，今看这等景致却已是好几年。岁月匆匆，一晃即过。来时父亲尚还健在，如今只剩我一人孤苦伶仃。然而人在屋檐下福祸难料，岂知今日福而明日是祸呢！我正胡思乱想时，忽听见有人在门口拍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我唬了一跳，见是宝玉，我说：“我听说你去读书了，怎麽这麽早就回来了？”宝玉笑道：“唉呀，我在私塾里总念著没和你们见面。好容易熬了一天，特瞅了个冷空过来，这会子瞧见你们，我心里舒服多了。”我笑了笑，说：“上头去过没有？难道就没和别的姊妹见面？”宝玉道：“上头去过了，至於姊妹，我懒得动，只想和你说会子话。”我微微一笑，叫紫鹃奉茶，又说：“二爷如今念书，可比不得往日了。”宝玉说道：“你休提什麽念书。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最讨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竟拿八股文章诓功名混饭吃，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其实腹内空空，装神弄鬼。唉，别再提念书了，念得我头晕眼花，心慌气短了。”我当然知道宝玉最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八股道学，当下就微微一笑，与他说些家常话，与念书一事一字不提。

　　自宝玉读书後，我常觉无聊，没什麽心情吟诗论赋，终日看著窗外的湘妃竹发呆。心里总想著能像那天似的看著景致就可以见到宝玉嘻皮笑脸的出现在我面前。但我知这是不可能的，二舅舅生怕宝玉又生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整天都派人盯著他念书，不许懒怠。可喜宝玉总会在放学後第一个到潇湘馆来看我，询问我吃药的情况。近日来，我心气大顺，倒也没怎麽难受，就笑著说，让他挂心了，只是夜间咳嗽虽少了，却睡不著，不到五更就要醒来。宝玉听我这样一说，才笑著去向其他人请安。

　　忽忽数日，不觉明日已是我的生日。这几日我心口烦燥，咳嗽增多，原想平静地过一天也就是了，不想凤姐记著我的生日禀报了外祖母，外祖母就派鸳鸯来，说是我过生日过不能草草了事，定要大伙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姊妹们更是说要大家一起把酒论诗庆祝，这才像过生日。我推辞不过，只得遵从外祖母的好意。风姐请来了戏班子，就摆开酒宴，热热闹闹的看起了戏文。我身体本就不好，勉强喝了点酒，心就慌乱起来，於是向外祖母请准，回房歇息。晚上，姊妹们全来到潇湘馆，说是要借此机会姊妹饮酒论诗，再热闹一回。宝玉为能和我一起同过生日，特求外祖母向二舅请准，放假一天。宝玉虽能来，可诸如宝钗、湘云、迎春等姊妹却不能来，未免令人有些颓丧。好在探春聪明能干，热络气氛，大伙还是高高兴兴地行酒令、论诗文。岫烟、李纹、李绮等人平日文静乖巧，今日也能放开欢笑。看到这，我想起宝玉那一年过生日，诸姊妹齐聚怡红院，玩得不亦乐乎。而今，依旧是过生日，但人却已非，欢乐之声大不如前，怎不令人感伤呢！我不能喝酒，勉强喝了少许，我就停箸不饮。宝玉将茶递给我，悄声说：“妹妹，知道吗？老爷许我来这之前，千叮万嘱，说我过生日竟扯出一大帮过生日之人，将大观园闹得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丫头不像丫头。他特命我，再不许与你们没大没小，胡玩胡闹。说是人大了，要有节制。”我冷冷一笑，虽没说什麽，心下却想，舅舅太过小心，姊妹们在一起会闹在什麽样，也未免多虑了。不过，我寄於他府，吃穿全靠别人，又有什麽资格来说人是非呢。唉，人生在世，一日不同一日，今朝尚还有李纨、探春、惜春、李纹、李绮、岫烟等姊妹为我祝寿，可谁知明年她们又是否还会来为我庆贺，也许明年病魔缠身的我已不能再在这里与宝玉诸姊妹相聚，说不定还未到明年今日就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