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疏帘淡月

6、第六章

　　幽暗的客厅，沙发一角坐着一名寂寞而美丽的女子。她的长发几已及腰，慵懒地散在颊边、肩头、背脊。玲珑的身段藏在宽松的衣服里，反更显出她的瘦，几乎要消失在外袍底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呛人的烟味，自她指间的一点橙红释出，仿佛连她灵魂中的寂寞一同带出，散到周遭冰凉的空气中，闻到了便产生一种晕眩的感觉。
　　突然，她回过脸来，一双眼睛碧清澄澈，兀自闪闪发亮。她唤我：“洁羽。”
　　我尚疑惑，“采莹？黎采莹？”眼前的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怎么突然觉得不像？
　　她利落地将烟摁灭，站起身来顺手开了灯，世界顿时变得透亮。
　　见我发愣，她笑问道：“洁羽，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不由失笑。刚才竟有一刹那将她错当成不过分手半小时的乐如影。
　　采莹不再追问，越过我径自走进厨房。
　　“回来的路上我到熟食店买了半只烤鸭，热一下就可以吃。”
　　不敢相信，这样不理俗务、成日沉浸于自己爱情悲剧中的大小姐，会放下身段跑到熟食店去买烤鸭。
　　这还不算稀奇，之后还有下文。
　　“汤早就煮好了，等我再拌个沙拉就可以吃饭了。”
　　我当场愣住。煮汤？拌沙拉？这世界莫非发了疯了，不过几个钟头的时间，黎大小姐居然变成了居家的贤惠女子。
　　采莹往我手中塞了一件东西，我低头一看，是双筷子。
　　“发什么呆，过来吃饭啊！”她早就在餐桌就坐。
　　我走过去坐好，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洁羽，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从回来以后就变得呆呆的。”
　　关心起我来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扯她的脸皮，满以为会扯下一层面具来，却扯出她一连串的呼痛声。
　　“要死了！这么出力地扯！要是面皮松掉跑出皱纹来怎么办？”
　　看来不是他人伪装。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问问不出。
　　她笑道：“我此刻一身轻松，身心俱获自由。”
　　原来如此。心灵得到解放，整个人焕然一新。
　　我由衷地替她高兴，胃口大开。
　　饭后，采莹不去洗碗，却斟出葡萄酒来。
　　我的眉头微蹙，“又要喝酒……”
　　“不过一点点！”她不以为然地挥一挥手，已经将一杯举到半空中，“来！庆祝我的重获新生！”
　　不好拂她的意，我只好也学她端起杯子与她的碰一碰，象征性地轻轻抿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就要起身。
　　却被她阻住，“坐下来陪我聊一聊。”
　　“要洗碗……”
　　她不耐地一皱眉，“那种油腻腻的东西！什么时候洗都是一样！”
　　我无奈地苦笑，终究还是本性难移，不惯打理这些俗务。
　　终于还是向她妥协了，难得她有如此兴致。
　　我问她：“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很……久了吧？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努力回想，“一年前？两年前？呵，不记得了！”
　　采莹有些唏嘘：“居然有这么久了！洁羽，告诉我，这些时日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咬住下唇看着她笑，“交男朋友。一任两任三任四任地换，多到自己也数不清。”
　　她张大眼睛，“真的？”
　　“还不止。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一日三餐要人伺候。”
　　她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赧然。
　　我不放过她，仍续道：“几乎每天酗酒，晚上不过十二点决不回来，叫我这个室友永远不得安生。”
　　她惭愧起来，“这么糟糕？”
　　“也并非一无是处。闲时会抽两三包香烟，满屋子的烟味把苍蝇蚊子赶走不少，夏天倒也耳根清净。”
　　采莹牢牢握住我的一只手，“洁羽，我一向以来为你添了许多麻烦！”
　　我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紧，我从来不计较这些。”
　　她将我的另一只手亦紧紧握住，“正因为你不计较，叫我更加惭愧。”
　　突然懂事起来，我反倒受宠若惊。
　　“今后有何打算？”
　　她正一正身子，“重新做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我是说真的！”
　　“好好好好好。”
　　她摸摸自己的面孔，“难以相信，为了别人的错误我竟折磨了自己这么长时间！”
　　“错误？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原谅莫少扬？”
　　她讶异地看我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原谅他？”
　　“那你预备怎么样？”
　　“忘掉他。”
　　多么好的答案！我从来不知道黎采莹竟有如此智慧！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有人会帮我的。”
　　“谁？”
　　她笑笑，不答。
　　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她伸个懒腰，站起来。
　　“今天就且谈到这里如何？乱了一天，我需要休息。”
　　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进了房间，关上门。
　　那剩下的一堆杯盘自是由我代为收拾。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将她宠坏，当然要负连带责任。更何况，她好不容易获得心灵上的解脱，身心俱疲，又怎么忍心再责备她？罢了，且缓一缓吧。要教育，以后时日有得多，亦不急在一时。

　　稍后几个星期，采莹开始尝试戒烟戒酒，结果虽不算理想，但至少是有所收敛。唯一没改掉的就是时时外出夜游，然而也不曾弄得一身酒气归来，让人放心不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有余，之后有一件事情却真正令我吃惊不小。
　　那一日晚饭后，我照例是在厨房洗碗，采莹则于沙发一侧翻看杂志，看情形似乎并不急着出去。
　　这时，外面门铃响。
　　黎大小姐一动不动，只顾差遣我，“洁羽，去开门！”
　　啧啧啧，搭足了小姐架子，坏脾气改不掉！
　　我湿着手跑出去。门一开，我先吓一跳。
　　谁？江磊！！
　　他怎么会来这里？
　　“你好！”但见他神情愉悦，整个人神采奕奕。
　　我不由讶异，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不请我进去？”
　　我侧过身让出通道，江磊熟门熟路地拐进客厅。
　　采莹见到他，将杂志撇到一边。
　　“今天去哪里？”她问。
　　“去看看房子，如何？”
　　采莹看到我似乎在听，没有回答，而是拼命向他使眼色。
　　江磊显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自顾自说下去，“你要是嫌太晚，改天也可以。但我与房东已经约好了，所以……”
　　采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急急地打断他，“我去换衣服！”
　　我与江磊被留在客厅，气氛有些诡异。
　　“你……能不能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我？”他尴尬地说。
　　我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有何企图？”
　　“没有啊！”他一付很无辜的样子，“我看上去像是有不良居心的人吗？”
　　我冷哼一声，“人不可貌相！”
　　他无奈地举高双手。
　　“你为什么要带采莹去看房子？说！究竟是什么房子？”我不肯放松地严眸逼供。
　　他似乎意外，“你不知道？她说要搬出去住，叫我帮她找房子。”
　　我当场怔住。黎采莹要搬出去，我怎么从未听说？
　　待要进一步盘问，采莹正好开门出来。
　　她拂一拂肩头的卷发，对江磊说道：“我们走吧！”挽了他的手臂就朝门走去。
　　我叫住她，“等等！你要搬走是怎么回事？”
　　采莹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江磊，江磊立刻慌乱地辩解道：“我不知道你没告诉她！”
　　她似乎亦无心追究，只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
　　之后又看向我，“洁羽，这件事我回头再同你解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我的一颗心晃悠悠地又悬到半空，有一种叫寂寞的东西枝枝蔓蔓地开遍了我的全身。

　　翻身。
　　再翻身。
　　唉，还是睡不着。
　　干脆坐起来，取过床头的闹钟盯着看，看时间的流逝。
　　一阵轻微得敲门声将我从莫名的思绪中拉回。采莹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缝中透进来：
　　“……洁羽，睡了没？”
　　沉默了片刻，我才答道：“进来吧。”
　　她抱着被子走进房间，“我陪你睡，好不好。”
　　“好。”我答得简洁。
　　她带上门，窝到我旁边，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我的脸。
　　我任由她看，却不说话。
　　隔一会，她道：“你生气了。”
　　我摇摇头，“几时搬出去？”
　　“房子的一切事宜江磊都已经帮我办妥，大约下个星期就可以住进去了。”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真的不生气了？”
　　我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要生气呢？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和我住一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不气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你总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我装成无所谓的样子。
　　采莹看我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叫你担心了。”
　　“我只是不明白。”
　　她的清亮的眼睛中有些许的痛楚和无奈，“我已经很努力地去忘掉他了，可是……住在这里，我根本办不到。”
　　是啊，她是一个念旧的女子。这里的街道、树木、花草，莫不是她所熟悉的，熟悉到可以轻易地触景生情，提醒她曾经的伤痛和荒唐。
　　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使她有勇气去过新的生活。可是……
　　“可是，你也不必要为此而利用江磊吧？”
　　“算是利用吗？这是他自己甘愿的，需怪不得我。”
　　“采莹！”我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相责。
　　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残忍，对自己亦对他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那么爱你……”
　　“那又如何？”她扳住我的肩，“那又如何！我根本回报不了他什么。你明不明白，要我用同样的感情回应他，我根本办不到！”
　　看她激动的眼神，我知道她的心中又被勾起了什么，于是便不再多说。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好了，睡吧……”
　　终于，她的手慢慢离开了我的肩膀，颓然地垂下去。
　　躺好之后，我问她，“这样的状态，你打算维持多久？”
　　没有回答。
　　良久，我才听见她宛若叹息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暂时，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