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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巴黎,”科萨柯夫说。他看到了雅克紧张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巴黎。许多城市值得为她们去死,而巴黎却值得为她而活。”

      雅克松了口气,立刻试图用一个迷人的法国谚语翻译这个漂亮句子,然而将军打断了他,“听到您这么说很高兴。听说您是列宁格勒人?了不起的城市,没让德国人占到任何便宜。”

      科萨柯夫淡淡地说,“用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和俄罗斯的牺牲来责备巴黎是不公正的,仅仅因为希特勒没有毁了她。”
      将军打量他片刻,突然孩子似地笑了,“您真坦率。冒昧地说,我这个老头子开始喜欢您啦。”

      目瞪口呆的雅克没有插上嘴,因为他听到了将军在说俄语,虽然缓慢,带有含糊不清的口音。俄语!一个众所周知的传说是,战争中这位将军担任流亡政府领袖时,曾由于和盟国的冲突,发誓这辈子永远只讲法语。

      科萨柯夫笑了笑,“谢谢”。他侧过脸去,也许由于角度的原因,他突然发现在将军背后,玫瑰花丛里有一支蓓蕾伸展了出来,他愣住了,四月有时会有玫瑰的早蕾,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支黑色花苞。

      黑玫瑰。

      将军顺着科萨柯夫的目光扭头看去,不出声地笑起来。“怎么,您在巴黎没有听说今年最轰动的科隆贝黑玫瑰?难以置信,我们好客的马尔罗居然没邀请您去花卉博览会?”

      雅克正想解释点什么,可这次是科萨柯夫在他之前开口了,“我听说过,中世纪在威尼斯有两个家族——”
      “16世纪,”将军纠正道,“萨乌里奥和卡瓦乔内,意大利最古老的两个花匠世家,为培育纯黑色玫瑰品种竞赛了四百年,作家赫拉东为此写过一个流行的蹩脚罗曼司。”

      他回头转向雅克:“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不过请让我们单独交谈几分钟不介意吧?”
      雅克沮丧地想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将军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他,“你会喜欢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主人和客人似乎都不太健谈。一只灰背杜鹃从松树上飞下来,蹦蹦跳跳落到窗外台阶上,歪过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玫瑰花丛。将军用宽大的指节重重敲了下玻璃,杜鹃悻悻地看了他一眼飞走了。

      “您知道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吗?”将军不知为什么又说起了法语,不过慢而清晰,“卡瓦乔内家族的末代后裔,一个天才的园丁,花了毕生精力终于培植出历史上颜色最深的花蕾。当时这个人已经年迈体衰,负债累累,但是这笔四百年来没人能领走的奖金看来一定属于他了……”

      连绵不绝的洪亮钟声打断了将军,教堂的弥撒结束了,戴白色便帽的女人们领着孩子走到街上,喧闹地彼此告别。一个穿海军衫的男孩向花园的方向快乐地大叫着什么。
      “这孩子的麻疹好了,”将军向窗外看了一眼,从桌子上拿起电话:“佛朗索瓦,请把上次那支钢笔派人送给小皮埃尔,对,费尔迪特拉家那个——不,今天我不见政府里的任何人,明天也不见——阿尔及尔?法国政府在巴黎,他们纠缠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不需要谁来看望,难道我在生孩子吗?”

      科萨柯夫把头转开再去寻找那朵黑玫瑰花蕾,可没有成功。阳光有些强烈,他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些跳跃的白色光点。

      “我的老朋友沃洛佐夫元帅身体好吗?”毫无预兆地,将军突然在他身后问。
      科萨柯夫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他。“还好,谢谢您。”他停顿了片刻,“元帅问候您,并且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将军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老式单片眼镜戴上,把这个细巧的银色小十字架举到跟前打量着,他郑重的、慢吞吞的动作,让科萨柯夫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这位将军正在无意识地扮演一个与自己实际年龄相称的老年人。“我已经40年没见到它了。您相信吗,我母亲的祖父曾经带着它,在拿破仑战争中去过莫斯科呢。”他抬起头来,水晶镜片上光芒一闪,仿佛随意问到一个老朋友似的。“听说去年你们给他恢复了名誉?”

      科萨柯夫看不清楚将军在眼镜后面的目光,他踌躇了一下,忽然觉得茫然,怎样才叫恢复一个人名誉?仅仅因为《真理报》上又出现了死者的名字,而且以一种古怪含糊、不能细究的腔调?
      他迟缓而干涩地说:“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可以这么说。“

      将军冷笑了一声,“哪种意义?在苏联,人们是用这种对待娼妇的态度对待玷污过的回忆吗?昨天在学校里告诉孩子们——“该死的叛徒”,今天呢——“搞错啦,敌人陷害了这个不走运的家伙”,象从黑板上抹去粉笔字一样轻巧。”

      一瞬间——只是很短的一瞬间而已,科萨柯夫感觉到,漫长的生活中逐渐附丽在对方身上的层层外壳,英勇的将军、精明的领袖、严肃的园丁和他有点刻意表现出来的简朴隐士,奇妙地爆裂开了。裂缝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最初那个人——一个暴躁而诚挚的、有点傲慢的多血质高卢青年。

      这个青年,和米沙在寒冷的巴伐利亚军官战俘营里一起排队领稀薄而热乎乎的菜汤,喝偷偷藏起来的德国烧酒,用法语、俄语和德语热烈辩论装甲作战的发展前途,为政治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许他们还打过几架,又在拥抱中和好……他帮他逃跑,以年轻人的天真自信,预言彼此的远大前程。正是眼前这双筋骨纠结,打赢了战争,又种了很多年玫瑰的花匠的手,把这枚小小的、孩子气十足的纪念品挂到朋友的脖子上。

      科萨柯夫知道,30年代米沙来过法国,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见过面,但他希望没有。在青春里分手的朋友,只适合在垂暮相逢,只有这两个阶段的人们才感受得到不受损伤的生活真谛,前者用心灵,后者用经验。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十年前将军访问莫斯科时,他也曾作为艺术名流列入官方招待会的名单,在最后一刻斯大林亲自划掉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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