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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吴大人,随老奴来。”
      一个勾着背,步履有些迟缓的老人在前面缓缓地给吴桑领路。

      老人边走边说:“走我们这条道的,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攒够钱,把这命根子给赎回来,让自己入棺的时候做了整人。要不然残缺的人,判官都不肯收啊。“

      房间内又阴又潮,吴桑忍着不适,跟着前面的人走进来。

      老人伸手从磨得发亮的木柜上取出一个本子,又回头问吴桑:“吴大人,您说的那人是哪年走的?”
      “元封七年。”
      “叫什么名字?”
      “小准子。”

      老人在手指上沾点口水,一页一页的去翻皱巴巴的纸。
      本子翻完了,没有。
      和吴桑核对了一遍,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吴桑眼波一动,道:“那可有一个叫奉宁的人?”

      “奉宁?”老人浑浊的眼睛一亮,道:“元封七年的奉宁。哎呦,他哪是在这些腌臜本子上的啊。”

      老人转身把已经认不出颜色的本子往柜子上一搁,道:“这奉字姓氏可是我们这些太监中的最高恩赐啊,历朝历代都只有贴身伺候陛下的总管才有的恩赏。只有我朝出了两个,一个就是自小就伺候陛下的奉大总管,另一个就是这个奉宁了。这奉宁入宫时间短,而且从未近身伺候过陛下。想不到陛下最后竟将这姓氏赐给了他。还让他家人扶棺回家,赏了很大一笔钱。这真是奇了啊。”

      吴桑沉默着听老人念叨完,又接着道:“那他的东西呢?”
      “他的东西哪能搁这啊,早放在御赐的瓦罐里随他安葬啦。”

      “他这样也可算是衣锦还乡啦。我若能如此,让我立马死了也愿意啊。”
      吴桑起身离开,身后还是老人羡慕的声音。

      “吴大人,这百合玉露酥入口如何?”明妃看着吴桑拈起一块糕点入口,品了良久都没有说话,忐忑地发问。

      “娘娘恕罪,臣光顾着品味。”吴桑笑着起身,赞叹道:“臣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真的?”明妃低呼一声,又自觉失态,端庄起来,只是眉目俱喜,压也压不住。

      一旁的宫女也高兴道:“娘娘,吴大人鉴食一流,吴大人说好吃的东西,哪次送到陛下那里,陛下说不好吃啊。”

      明妃点点头,表示认同。
      以往她的东西都是不敢自己送的,只是放在御膳房那里代为呈上。

      前几月大着胆子送了一次,陛下竟夸了她。
      于是受宠若惊的她,也经常把做好的糕点羹汤呈上去。

      吴桑看着明妃先是露出羞涩的小儿女情态,又是一声叹息,双靥生愁,道:“只是陛下肺咳这老毛病什么时候可以好,宗薄明不是妙手吗,怎么老不见效?”

      “陛下有肺咳的老毛病?”吴桑问道。

      明妃点头,忧心忡忡道:“是元封八年落下的病根,那时陛下呕血得厉害,都起不来床。还是太傅主国,六王辅政了一段时间。”

      吴桑低头看着自己拈在手里的糕点,若有所思,道:“陛下身体向来强健,为何会大病?”

      “都是因为废皇后啊。”明妃透澈的双眸带上惋惜,道:“陛下是那年出宫回来之后才染病的。大家都不知道病因,太医也不说,只是日夜都守在皇帝寝殿,当时寝殿内整晚都灯火通明,皇宫处处透着一股紧张惶恐,都担心华阳殿的钟会敲起。”
      华阳殿的钟只在国家大丧之时才会敲起。

      “陛下回宫的时候是夏末,直到初冬了才能起床。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谕废后旨意。据说是因为皇后在陛下身边安插宫女,还是个民间流女,叫小桃。废皇后一贯贤德宽厚,与陛下琴瑟在御,谁都想不到皇后竟作出如此之事。当时陛下震怒,御赐白绫要皇后自尽,皇后腹中已有琰儿,若不是孟太傅跪求直到昏厥,琰儿也保不住。”

      明妃轻声道:“大概是爱之深,恨之切吧。陛下对废皇后的娘家都赶尽杀绝了。”

      这时泼了茶水的凌琰已经重新换好衣服进来了。

      明妃收拾了情绪,笑着道:“不打搅吴大人司学了,我让他们赶紧把百合酥送给陛下,希望对陛下的肺咳有助益。”

      帝王尊贵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手里细细端详,开口道:“吴桑喜欢?”

      垂首站在殿下的太监恭敬答道:“吴大人喜欢,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皇帝吃了一口,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
      “送些珍玩过去,明妃这糕点好,朕很喜欢。”

      酉时,吴桑起身准备出宫。
      刚走出门口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宋恕。

      “正好今日换值,就看看是否能与你一起回去?”宋恕笑着,伸手拂下飘落在吴桑肩头的一片枯叶。

      天气入秋,吴桑穿着浅青色锦袍,又套上对襟补褂,显得身形越发修长清瘦,宋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桑倒不在意,只点头道:“正巧我也准备回去。”
      在宋恕给吴桑准备了十几日的饭菜之后,吴桑早就已经不再计较当初的欺瞒了。

      吴桑走了几步,发现宋恕还留在原地,没有跟上,疑惑道:“师兄怎么不走?”
      宋恕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道“师弟,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吴桑一愣,道:“莫不是师娘来信了?”
      “不是。”宋恕否认,温和的面目染上少有的不耐,道:“师弟,你留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小殿下吗?”

      吴桑明白了宋恕的意思,面容一沉,道:“那师兄以为呢?”

      一听吴桑口气不对,宋恕发觉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冷硬,于是解释道:“师兄知道你一直对陛下有情,你们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你若开不了这口,师兄替你去跟陛下说。”

      “师兄!”吴桑愤然转身,表情带上几分厌恶,道:“你若再提此人,休怪吴桑翻脸不认人!”

      吴桑对宋恕向来宽和,饶是在知道宋恕欺瞒时也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宋恕慌忙道:“师弟你别恼,我也是担心你。毕竟你们当时两情相悦,现在一下子这么——”

      “住口!”吴桑的声音陡然拔高,脸都气得发白,只冷冷道:“别在我的面前提他,此生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吴桑走的时候带着一股怒气,看也不看宋恕。
      宋恕注视着吴桑拂袖而过,又把两道犀利的目光投在侧殿的木门上,带着得意挑衅的意味。

      吴桑走在前头,宋恕慢吞吞地跟着。
      一直以前,宋恕都有绝对把握,在吴桑知道了那些旧事之后,必然不会原谅皇帝。
      尤其是在恢复记忆之后,宋恕完全认为皇帝对他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知道吴桑动摇了,那坚如三尺、牢不可破的冰冻之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秋风卷地,万物肃杀。
      他陪着吴桑去他母亲的墓前祭扫。

      在齐家几乎被灭门之后,齐家墓地更是处处杂草丛生,几成荒野。
      荒野之中,只有一处墓地修葺一新,墓前还设香案,香案上建小亭,案几上香火明灭,袅袅烟气在风中摇摆,与周遭墓地的处境天壤之别。

      墓前香火不断,意味着供奉不断。
      在地狱,诸鬼莫缠,判官会点个好命盘。

      守墓的是一个老人,精神气不错,他朗声道:“听说这里面躺着的是齐将军的一个小妾,也不怎么得宠。齐府落难之后,来这里祭拜的人少之又少。只是她这,天天香火不说,每年清明祭日都有人来祭拜供奉。那个年轻人啊,长的贵气,就是不大爱说话,好像是宫里什么人,也有人说是受过恩惠的大官。这么记情也不容易啊。”

      吴桑站在那里,静静听着,风卷起他的发梢,兜起他的袖袍,身影俊逸无比。

      那日吴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甚至面容也冷淡至极。
      但是宋恕觉得他动摇了。

      那细微的裂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宋恕却犹如敏锐的狼族嗅到了危机。
      这样的危机令他焦躁,令他按捺不住,只为图一时快意,在侧殿前突然发难,不惜惹怒吴桑,只为刺痛站在木门后的人。

      宋恕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前面和自己赌气的人。

      吴桑曾经喜欢过皇帝,那是他无法否认的。
      那段时间,吴桑嘴角总是挂着笑意,一个人的时候会失神,看着某个角落,周身散发着一种名为幸福的气息。

      所以这冰面上的裂纹再细小,怎么可以掉以轻心呢?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
      大德朝的帝王从里面走出,习惯看了看外面,又把视线收在了凌琰身上。

      凌琰正眨巴着眼睛看皇帝。
      一看到皇帝的注视,瑟缩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轻声道:“父王。”

      “太傅今日教了你什么?”
      一提起太傅,凌琰有些兴奋,带上了几分克制不住的炫耀,道:“太傅今日教儿臣背学问篇。父王,太傅好厉害,看书一遍即可诵读。”
      吴桑过目不忘,以前孟元之就多次夸奖他善记博文更甚自己当年。

      “太傅的字也写得好。”凌琰一说起他的太傅,就有些忘形,去拉皇帝的手往房内走。

      案几上青花瓷色的瓶中,插着几朵大团金菊,怒放得很。
      吴桑的字摆在案几上,几缕花瓣覆在上面,皇帝的手轻轻拂过。

      大开大阖的字体,硬朗干脆,与人很是不同。
      想起那时人在身边抄圣训的样子,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腰间,一笔一划陪他书写。
      窗外春风暖暖,窗内情意绵绵。

      皇家的孩子比寻常人家要早熟,凌琰看着父王手指来回抚摸着太傅的字,神情黯淡,如失珍宝。
      他虽不知道父王和太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比如太傅很生父王的气,父王对太傅很神伤。

      “父王,太傅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
      皇帝看了凌琰一眼,不说话。
      凌琰也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皇帝跟这个儿子沟通极少,一个始终是不耐其烦,一个始终是战战兢兢。
      皇帝看着站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儿子,不得不故作和蔼地道:“你要听太傅的话,别惹他生气,知道吗?”
      凌琰低着头,乖巧地答道:“儿臣知道。”

      皇帝站了一会,道:“下次若太傅要提前走,你做个手势给门口的太监。”
      凌琰点头,接着道:“儿臣知道,先拖个一刻钟,等父王赶过来。”

      皇帝又摸了摸凌琰的头,表示赞赏。
      凌琰眼睛微微眯起,享受这一刻难得的亲昵。
      一个余光却正好瞄到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太傅!太傅……”凌琰的声音突兀惊讶。
      皇帝心中猛然一提,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外边。

      门外的吴桑面无表情,手臂在微微发抖,被他按着的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声。

      皇帝来的时候隐蔽,没有带护从,所以吴桑来到门外,究竟站了多久都不知道。

      吴桑嘴唇都气得哆嗦,俊秀的脸带上少见的阴霾之气。
      他今日是故意将古籍落在侧殿,再重新折回来的。
      若不是宋恕提醒,他一辈子都将被人暗中窥探,监视着一举一动。
      而自己却像一个傻子一般,毫不自知。

      皇帝慌忙上前,道:“吴桑,朕只是路过……”
      脱口即后悔了,吴桑什么都还没有说,自己却先心虚地辩解了。

      皇帝伸过来的手被吴桑一把打开。
      吴桑的力道即使是带着怒气,对常年习武练功的人来说也不过如此。
      但是皇帝却觉得这一下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将他推开,一个趔趄,人都几乎站不稳。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良久,吴桑开口,声音里压着浓浓的怒气。
      “朕只是路过。”皇帝继续咬牙坚持。

      “路过?若我提前一刻钟走,陛下是不是也要提前一刻钟路过?”

      “吴桑,朕只是看看你,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已经被揭穿,知道再掩饰下去,只会更惹恼他,皇帝也不得不承认。

      吴桑的目光幽幽地停在凌琰的身上。
      凌琰心虚地低下头,踌躇着道:“太傅……”

      吴桑缓缓开口。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以信接人,天下信之;不以信接人,天下疑之。”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

      吴桑每诵读一句,凌琰的身体都颤抖一下。
      等到吴桑念完,凌琰已经跪了下来,哭着道:“太傅,太傅,琰儿知错了!。”

      吴桑轻声道:“臣一直以为小殿下个性纯良,守礼知义,臣只是想不到,想不到……”吴桑话语间含着心痛,带着失望。

      凌琰膝行几步,到了吴桑脚边,抽噎得语不成声道:“太傅,琰儿知错,琰儿真心悔改……”

      “不要叫臣太傅,殿下,臣只是一个司学。”吴桑的声音沉如夜色,道:“而且很快就不是了。”
      凌琰一愣,哭得更厉害,口中更是一叠认错。

      皇帝深深看一眼吴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道:“吴桑,凌琰只是个孩子,是朕逼他的。如果他不给朕通风报信,朕……就将明妃关进冷宫。”

      凌琰带泪水的脸抬起,回头吃惊地看了一眼皇帝,又很快垂下眉目不做声。

      吴桑一听到皇帝的声音就已经皱起了双眉,听到皇帝的解释,胸膛更是急剧起伏着,斥责道:“他是你儿子,是你的皇子,我悉心教导他……,你怎么可以如此要挟他,让他违矩越规!”

      “那你让朕怎么办?”皇帝惨笑着,目光痴痴地看着吴桑,道:“朕想你每夜都想得发疯,想得五脏六腑都要发颤,想得全身每一处骨头都疼,你若再不让朕看一眼……”

      皇帝的眼睛集上一层水雾,又仰头向上逼回,道:“朕只是想看你一眼而已。”

      “那陛下有顾虑过我的感受吗?”吴桑的声音嘶哑暗沉,;偏偏听着格外尖锐,道:“你知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这一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你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吴桑的声音被皇帝猝然而至的吻堵住了。
      皇帝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那些伤人的、无情的话,他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在吴桑恢复记忆之时,他觉得心再痛也不过如此了。
      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心还可以更痛,痛到你无法开口去形容这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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