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上》安塔列斯

2、毁灭

　　我住的这个寝宫是用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搭建，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南向流过，在庭院中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庭院里只盛开一种无名的小花，星星点点的白色，却芳香馥郁。
　　奇异的，我对这个地方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种混杂了喜爱与忧伤的感觉。
　　这里曾经居住过南国前代的“天师”——穆拉契亚。
　　据说，穆拉契亚是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国王爱上了她，不顾一切的娶了她做王后，而她却在22岁的年龄香消玉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而南国也因为失去了“秘术者”而陷入凋敝。
　　从那时起，南国就立下了最为严厉的“天师保护法”，禁止任何人接触“天师”。时隔50年，我成为新的“天师”，除了侍从，我很少见到其他人，王与我之间，都是通过书信或口讯传递信息。
　　关于穆拉契亚，我知道得不多，而南国的史书上对她也忌讳莫深、鲜有记载，她的生平象一个秘密被尘封在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永远不再被人记起。
　　对她，我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感觉，很想多知道一些她的故事：
　　同样的遭遇，同样年龄的女子，我们是否看过同样的景色，摸过同一根石柱？是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仰望过同一轮月亮，流下同样的泪水？
　　她…为何死去，然后连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

　　我的“知识”越来越完整，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清彻，但我自己的“世界”却越来越来荒芜。
　　长久以来，我顺从着命运，保持着沉默，但我的内心，我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是翻滚涌动的暗流。
　　是的，我从未并未停止过“恨”!
　　是的，我痛恨着命运，痛恨着这样的世界以及一切！
　　我，我要…诅咒这个世界！
　　如果这是命运，我要诅咒陷我于这可悲的命运的那双手，即使他是神！
　　在21岁的年纪上，我感觉到我已经老了。

　　那夜，我独自一人在观星台上观察天象，发现西南的斗星光芒大增，而一旁的天星被它的光芒冲得黯淡无神。
　　我的心一阵狂跳，终于让我等到了！勉强压制着自己激烈的心跳，我缓神定气，仔细地看了又看。
　　那晚，我一夜无眠，在观星台上又哭又笑，情绪失控，直到天边出现第一道曙光，我才匆匆走下观星台。.

　　三个月后，伽基国灭亡。
　　西南蛮国和南国的联军大获全胜，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侍从的帮助下洗涤我那一头乌黑至膝的长发，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时，我还是愣了一下，手中的檀木梳跌落在池水中。
　　挥挥手屏退侍从，我失神的跌坐在池边：
　　真的…就这样灭亡了吗？
　　那个人，道兰多，我不必问也知道他的结局，没有人会允许一个亡国的“秘术者”继续存在。究竟是谁结束了他的生命，本国或是敌国，抑或他自己，我毫不关心，我只知道，我应该高兴，终于…终于……
　　他最后的面容忽然浮现在我脑海中，那是在马车上，他轻轻前倾着身体，对我诉说着“命运”，他宛若星夜的眼眸熄灭了，光洁的额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那样疲惫，那样无奈。
　　我哭了，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终于了解，死，对于他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我，却因为他的死去而更加痛苦。

　　我病倒了。
　　一场毫无征兆的大病。昏迷、持续高烧，众医师面对这猛烈的病症束手无策。
　　起初，众人还抱着也许能够痊愈的想法，然而，在施尽所有的药石的最后，所有的人都绝望了，宫廷一片混乱，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昏迷中，我隐约看到王的面孔，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深深地痛惜。
　　呵呵，我知道啊，没有了我的南国，又将陷入前途莫测的命运。
　　我想笑，想放声大笑，即使在迷乱中，我都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是的，我快死了，我快死了，我要死！

　　在热切渴望死亡的同时，我对自己短暂的一生，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不是哪里都还没有去过吗？不是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吗？不是什么都来不及做过吗？就连父母的面貌都已经模糊，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是我？！

　　恍惚中，我感到痛苦渐渐离我远去，身体轻得没有重量……我，已经死了吗？
　　天空在我眼前打开，一片耀眼的蔚蓝，心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语的喜悦却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
　　这就是灵魂最初的姿态？我慢慢闭上眼睛：
　　可以再见到你吗，道兰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晃动着一片难以辨认的白色：
　　“是…你吗？”我低声呢喃。
　　“好了，醒过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欣喜的说。
　　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我努力挣扎着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张年轻的陌生脸孔，一双深蓝色的眸子……谁？是谁？我勉强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看到了熟悉的屋子和家具……我，没有死？！
　　这个沉重的打击使我重重的跌回枕头，紧闭着双眼，心脏感受到剧烈的疼痛，泪水忍不住流了满脸：
　　命运，你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啊！
　　我深深的绝望了。

　　我苏醒过来的消息以最短的时间传遍了南国宫廷上下。
　　举国欢腾。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救活我的竟然是一个18岁的少年。
　　当时我奄奄一息，徘徊在生死边缘，有人引荐了这位少年，民间传闻他医术高明，当然谁也没有把握，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谁知竟有奇迹发生。国王特意重重赏赐了他，并让他继续为我医治直至我康复。

　　时光飞逝，转眼已经一月有余，我的病情终于渐渐趋于稳定，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少，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然而，自从苏醒过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我，第一次要以自己的意志反抗命运！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这身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我，将把死亡的喜悦作为给自己的最后礼物。
　　现在的我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恒不去。
　　我，一心求死！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每天每天诅咒着命运和自己，然而，在那个叫多明里克的少年医师的精心调理下，我的身体身不由己逐渐在一天天好转，对此，我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我就像个没有心的人偶，随便他们将我拖来曳去，我只是浑浑然跟着旋转。
　　偶尔，我也会细细打量这群整天围绕着我旋转的众人，心里冷笑连连：
　　你们白费这许多力气，救一个死人做什么呢？

　　不久，我已经可以半依在床榻上坐上一两个时辰了。
　　康复给了我力量，我寻找着实现的机会。

　　那天，多明里克应国王召唤呈报我的情况，我听见外面稀疏的人声，决定不再迟疑。
　　我出声唤来侍女，让她给我拿来一面镜子，然后遣走了她。
　　我举起镜子，镜中映照出一个苍白瘦削的面容，绿色的眼眸依然清澈，只是已然了无生趣。
　　我颤抖着，用尽力气，将镜子高高举起——
　　“哗！”的一声，镜子在我手中应声而碎。
　　等那个侍女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下并佯装睡着了。我听见那侍女在耳边试探着喊了几句便不再出声，轻手轻脚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掩上门出去了。
　　我睁开双眼，被褥下的右手紧紧握着一块尖利的碎片……

　　我能感觉到，血从手腕的口子上缓缓流出，然后在身体附近浸透成湿湿的一片，不断地，不断地扩散着。
　　奇怪，一点也感受不到痛楚，我渐渐合上双眼，我要睡了，而且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