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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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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看台之上仅设了一个座位,其他人都侍立左右,上座男子四五十岁样子,气度不凡,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霸气,此人便是頔乾派的掌门人堂玘轲。此刻他正凝视着面前这个少年:肤色略黑,身材高挑,偏瘦,手臂上青筋突出,一看便知是身怀绝技,这,便是马平川了。
竹缃香引荐:平川,来,见过掌门人。
马平川抱拳:晚辈马平川,见过掌门人。
堂玘轲声如洪钟:好,马平川,‘一马平川’,好得很啊!能过得四明犬阵者,当世又有几人——明封。
明封上前一步:在。
堂玘轲:铸金牌,择吉日,我要拜这位马平川为頔乾南少掌门,与轩池并尊。
明封侧头想了片刻,笑道:最近好日子多啊,本月初六、初九、初十都是黄道吉日,只是时间紧些,今日已是初四,再有下月初八也是上好的日子。
马平川不禁佩服,此人仿佛头中有本皇历,如此这般,信手拈来。
堂玘轲:本月初十就是兄长七十整寿了,拜礼最好能在此之前,等到兄长寿诞就可以有南北两位少掌门一起贺寿了,哈哈……兄长看到頔乾派大大振兴一定很高兴。
在场众人齐声道:恭喜掌门人。
堂玘轲开怀大笑:同喜,同喜。
明封抱拳:北少掌门拜礼尚不足月,典礼时的东西都是现成,现在只要加紧铸出金牌便可。
堂玘轲:好,那就定在初六。
正说话间,看台石阶下跑上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后面还跟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那女孩儿乍见了看台上的众人没有丝毫畏惧,径直跑向堂瑜田:大哥哥,抱抱。
原来这小女孩儿是堂玘轲的五侄女,闺字琬,而后面的女子是堂玘轲的三侄女,闺字珏。
堂瑜田俯身抱起小女孩儿来到堂玘轲座旁,那小女孩儿:二叔。
堂玘轲换下掌门威严,一脸慈爱:琬儿,打哪儿来呀?
堂琬:打三姐那儿来。
后上台来的女子向堂玘轲见礼:二叔。
堂玘轲点点头:小琬儿,又淘气了吧,这几天有没有好生练功啊。
堂琬认真道:二哥哥之前教的招式我每天都在练。
听得“二哥哥”三个字,堂玘轲满脸笑意顿失:瑜田,璘丘什么时候回来?
堂珏见状不妙,忙从堂瑜田怀中抱过堂琬:琬儿乖,姐姐带你到别处玩去。
这边,堂瑜田定定神:上月二十三派人捎信儿回来说会赶在伯父的寿前回来,至于后天——恐怕不好说。
堂玘轲双眉紧锁,似阴云罩额:他现在在哪儿?
堂瑜田:在扬州。
堂玘轲似乎咀嚼着这两个字:扬州。
堂瑜田见典礼定在初六,就暗暗为弟弟捏了一把汗,也料定必会有此一问,心里虽早有准备,但父亲阴沉的脸依然使他倒吸一股凉气:是。
堂玘轲:他个孽障,倘他回来便叫他立刻来见我。
说罢,拂袖而去。正提步下阶,又想起什么:琬儿的事有眉目了吗?
堂瑜田:依然没有。
堂玘轲只嘱咐一句:继续查着吧。
堂瑜田抱拳:是。
看父亲远去了,堂瑜田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明叔叔,马上派人快马到扬州,叫二弟回来,越快越好。
明封:是,不过长子,到扬州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六天,所以——
堂瑜田:嗯,我知道,那也派吧,这样我心里舒服些。
明封轻笑:是——马公子,请随在下来沐浴更衣吧。
堂瑜田:哎,马少掌门就和轩池我们一同住在瀞围吧,我带他去就好了。你去料理拜礼的事吧。
明封抱拳:那就有劳长子了,明封先行告退。
也下看台去了。
竹缃香此时方才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我们的责任总算完成了——只是苦了平川。
堂瑜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啊,搞得这般‘狗血淋头’。
这“狗血淋头”四字形容马平川是最恰当不过了,此刻头上的狗血已被风吹干了,粘滞在皮肤上,甚为狼狈。众人均觉好笑。
马平川一本正经:休得玩笑,我已经够惨的啦。
冯巳堃啧啧惋惜:可惜了,比他们晚了近一个月。
马平川脸上颇显出一丝自豪:知足吧,人才没那么容易找的。
他迎风而立,低头看时,见刚才那女子犹自抱着狗头伤心,一动也不动,不觉怅然,似有所失,心情不佳,又想起刚才的犬阵,不觉心惊。
下得看台,便见阶旁有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上书“览天”,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式的建筑,正门上有块巨匾,匾上“頔生云乾”四个镀金大字闪闪发光。四下里道路甚多,堂、轩二人引着马平川折向西北走去,冯、竹二人则自去休息了。
马平川边跟着他俩走边在心里默默地记路线,无奈花草树木,屋榭亭台甚众,迷宫一般,不一会儿就糊涂了,心下不禁佩服,頔乾派外有铜墙铁壁,内里又设计得如此发繁复,若是来了敌人当真是有进无出、有来无回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堂瑜田从小在这里长大故而熟识,轩池来的时间尚短,也还在摸索之中。頔乾派的设计看似杂乱无章,但每几处景致便自成一体,实则十分规整,像掌门人堂玘轲所住瀛围,就是全派正中的几处屋舍,其他人的住处分绕四周。他们正走去的瀞围在堂瑜田名下,轩池来后,便同他住在这里。
堂瑜田请马平川进了东边稍远的五间,这五间房从外面看时敞亮阔气,内中结构布置却十分小巧别致,分隔成棋室、琴屋、卧室诸多房间。
堂瑜田:我小时候便在此间读书。
轩池在一架古筝前坐下,随手抚弄那弦,自成曲调,马平川:嗨,你也会这个?
轩池一笑:略懂一二而已,怎么,马兄有所赐教?
有下人送来洗脸水、洗澡水,换洗衣服、礼服等诸多物事,马平川一边洗脸一边:我哪里会,不过以前我的一个小师妹常常弹这东西,有时弹得伤心还哭上一场。
堂瑜田:我也不知道你会,前些日子琬儿还央我教她,我一直不得空,要不改日你教她吧。
轩池摆手:我这薄技,怎能当师傅?
堂瑜田:不过启个蒙,又不需要什么厚技。这个东西弹得好坏,还得看个人的悟性。
轩池:那好吧。
又想起什么:哎,瑜田,掌门人说小琬儿什么事啊?
堂瑜田:你来个这许多时日,没有听说琬儿并非伯父亲生吗?
轩池:这个,略有耳闻,我也没细打听。
堂瑜田摇摇头:她若非来了我家,实则是个苦命的孩子。
马平川洗了脸,扑通跳进澡盆里,隔着屏风:此话怎讲?
堂瑜田:她是我大姐堂玫在东海边的一间小屋里发现的,她父母被仇人所杀,那人毁了屋子,大梁都给斩断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对她下手。大姐路过废墟时,听得婴儿啼哭声,便依声寻找,在一竹篮子里找到了她,幸而那竹篮子结石,竟未被砖头、瓦砾压坏,靠着它保住了琬儿小命。孩子给抱回来时,伯父甚为高兴,当即便将他认作义女,取名堂琬,视如己出,还传他武功。这几年,派中也在四处打探凶手,待琬儿练成一身武功,就可以指点她去报仇了。父亲闻我的就是这桩事了。
马平川点点头,笑: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杀完人一定要放火。
堂瑜田:你去死。
马平川摆手:玩笑,玩笑。
轩池叹口气:那凶手现在肯定还做着春宵美梦,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取他性命之人正在慢慢长大。
堂瑜田:谁知道,或许他福大命大,可以躲过一劫——按说咱们頔乾派在武林中也算声势浩大了,可是五年来,全国各地地寻访,也没个头绪,银子却已经花了千百万了。
马平川:噢?这样啊,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堂瑜田:有倒是有,她家房前有数枝绢花——是用上好的绢纱折成橄榄枝形状的,很好的手工,做得惟妙惟肖。不知是不是凶手留下的,也不知代表什么意思,现在伯父还保管在书房中呢。
“橄榄枝”,马平川沉吟,那是海浪的标志,不过这凶杀定与海浪无关,五年前,海浪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再说大家日日相见,海浪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到千里之外杀人再回来。
堂瑜田见他若有所思,久久地默不做声,并不知道他脑中闪过这许多念头,还只道他为琬儿伤心,便安慰他:哎,别想啦,世上哪儿有什么迷题,总有一天会被大家参透的。
马平川回过神来:嗯,什么时候还要借那‘橄榄枝’一观。
轩池:其实找不到凶手又怎样,那人终归会化作泥土的,不过迟早罢了;琬儿有这么多人的关爱和照顾,也没有什么可悲的了。
堂瑜田:是呀,伯父得一爱女也是一种慰藉——自打他老人家腿受伤后,就从没见他这般开心过。
轩池:这个我也有听说,頔乾前任掌门人与人大战伤了腿,落下残疾,所以退位。
堂瑜田:嗯,那便是伯父与东镜山郈广大战后伤了腿,落下残疾,伯父无子,便让位我爹了。
马平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堂瑜田整理一下思路:那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没有出世,这也只是听雷公他们说起的。东镜山后山有一种七夜草,相传是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绝世仙草,而且这种草极赋灵性,它闻得人声,自己便先走了,是以得之不易。东镜山郈家世世代代都在寻找七夜草,多年来却一无所获。那一年冬天,我爹在与花族大战中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伯父恰好听闻郈家采到了一株七夜草,便带了雷公、明叔叔北上东镜山,求七夜草救命。当时伯父还不到五十岁,雷公、明叔叔也不过二十出头。三人顶风冒雪到了东镜山,谁知那郈广却说伯父是误听谣言,他并没有得到七夜草。伯父救弟心切,便提出自己到后山寻找,那姓郈的当时便急了,道是他家后山,容不得别人乱翻!两人话不投机,越说越凶,最后竟决意通过比武来解决此事。若郈广赢了,则伯父便再不准踏上东镜山半步;若伯父赢了,则可在东镜山随意寻找七夜草。
两人便在山上一块空地开战,在场的人除了雷公、明叔,还有郈广的夫人和女儿,伯父要救爹爹,郈广要保自家地盘,两人都极想取胜,是以均拿出平生所学赴此一战,所使招式都是武学至精,直到现在谈起时,雷公、明叔还只能参透当年两人招式中的一小部分。
他们开战后不久,东镜山上便下起了暴风雪,那郈夫人几次提议转入室内再战,但高手过招胜负便在一念之间,两人早已纠结一体,谁先收式停下必将被对方致死,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停不下来。
二人苦战了两天两夜,一路打上山颠,当时狂风呼啸,暴雪纷飞,眼前又是一武林中的顶级高手,更可怕的是,山上本来已经冻了厚厚的一层冰上又盖上了一层雪。雪越下越厚,两人脚下暄软,踩到底儿却又极滑,功夫施展不开,稍有不慎便危及生命,是以他们均拿出十二分的小心。这两天是那般艰难和漫长。
天色渐晚,伯父终因不熟悉地形而吃亏,他一脚踩在一处崖石尖上,脚掌受痛,顺着那块石头滑了下来,一招未毕,便滑倒在地,当时两人手掌相错,伯父便使猛力将郈广也带倒,借着他的力,在那一滑未止之际便又跃起,半空里使出‘巴陵销魂腿’向郈广头上横扫,那郈广也不是平庸之辈,他运一股真气,脚下发力向下一踏将那千年寒冰融去了一个足印的形状,便借助此力止住下滑之势,眼见伯父脚至,急速运气出掌,躺着便把掌力吐出,打在伯父脚底,伯父两条腿剧烈地颤动,痛苦地高叫,软软倒下,从此再没有站起来,而那郈广也双掌通红,血从掌心涌出。但,当时自然算伯父输了。
堂瑜田说得口渴,茶壶中的茶早已凉透了,皱了皱眉,还是倒了半盏喝下。
马平川神色凝重:我能从你的叙述中感觉到那一丈的激烈。
堂瑜田:你听人转述就有这样的感觉,我听雷公他们身临其境的人讲述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雷公他们观战之人是怎样一种感觉呢,伯父那样亲身赴战之人又是怎样的感觉呢。或许,二十多年后,伯父每每想起时,仍在后怕吧。
堂瑜田长出一口气,马平川:那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呢。
堂瑜田:后来,这场仗打完不到一个月,郈广就死在了东镜山上,据说一双手都烂掉了。江湖上的人都说,那么高的山上,那么冷的天气,郈广出掌泻了真气,不死才怪。一时间,伯父又成了赢家。
马平川:那掌门的伤呢。
堂瑜田诡异一笑:哦,你问这个。呵,是我娘医好的。
马平川笑:哦,还顺便造了堂瑜田和堂璘丘出来吧。
天色微明,堂瑜田:好了好了,这其中许多故事呢,来日方长,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讲吧——我说你洗完了没有,穿上礼服出来给我们看看。
马平川听他讲故事听得入神,水早凉透了也浑然不觉:我这就来。
这身礼服是大红色的,领口、袖口、下摆处有精致的红色刺绣,腰间束了大红腰带,一周嵌了十余颗红宝石,层层叠叠的红色分外喜庆,穿起来格外精神。
他们少年人在一起,三两句话便熟识了。马平川端详镜中的自己,笑:怎么把你成亲的衣裳都送来了。
堂瑜田躺在太师椅里,听了马平川的话,嘴角上翘:别瞎说——哎,你别尽自个儿臭美,也转过来给我们瞧瞧。
马平川转身平展了两臂给他看。
堂瑜田:着啊,可比轩池了。
轩池笑。
马平川解下腰带作势抽堂瑜田:不要说反话来刺激我啊。
堂瑜田想想又笑:刚才你在看台上瞧轩池的样子,你自己怕是不知道吧,男人看男人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轩池腼腆一笑:我也吓了一跳。
马平川叠好礼服,放在枕边,粘了上来,尖着嗓子,故作“娇滴”的声音:轩郎。
轩池一脸无奈,堂瑜田笑着推开马平川:去,去,恶心死了——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和轩池去了。
马平川环顾四周,出来已经两个月了,终于有了栖身之所,心中诸多滋味,有苦有甜。闭目躺下,好梦摇曳。
马平川一路走,喜乐声便渐强,至正殿,只见整个大殿装饰一新,过节一般的喜庆,那“頔生云乾”四字也仿佛更亮了。
頔乾派的重要人物已经系数到齐,马平川便在人群中找堂瑜田,一眼便看见了他——其余的人都是深红的礼服,唯独堂瑜田一身绿装,青翠欲滴,潇洒飘逸,腰带上一颗祖母绿更是亮得耀眼、绿得晶莹,在一群“红花”相称之下,倒显得他异常突出。
马平川上前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嗯,不错,不错,再有一顶帽子就全了。
堂瑜田笑着给他一拳:先记下这顿打,典礼就要开始了。
武林世家的仪式简单而隆重。
掌门人堂玘轲正式宣布马平川为頔乾派南少掌门,并在几十份任命书上加盖了掌门大印,分别派人快马送至各地頔乾派分部。
明封双手捧一托盘入得殿来,径直走到堂玘轲面前,堂玘轲从中拿出一金牌亲手授予马平川,他接过时,那金牌还微烫,想是刚刚铸出不久。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牌子,巴掌大小,全金铸成,正面刻着“頔乾南少掌门马平川”的字样,马平川感觉手指所触之处似乎刻有字,翻过来看时,见牌脊上有“马平川印”四个小字,一牌多用。
马平川谢过掌门人,宝贝似的揣起,堂玘轲也甚为高兴,为他一一引见派中众人,与堂玘轲并坐主位的是一七旬老者,马平川知是堂璨辕,只见他面目祥和,时时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气度,丝毫不见当年鏖战的风霜,马平川心中肃然起敬。
堂玘轲:这位是本派前任掌门,也就是家兄。
马平川抱拳一礼,堂璨辕颔首微笑。
后面是下首的三位老者,也就是前日看台上的三人。第一位身材魁梧,膀阔腰圆,一副红通通的面庞,周身透着豪爽气魄,此人复姓达奚名枭雄,武林中绰号武神;第二位瘦瘦高高,一双凤眼熠熠生辉,长须垂胸,那胡子显然被精心梳理过,柔顺滑亮,是个爱髯如命之人,笃信佛法,他复姓漆雕名王者,武功却着实出神入化,常常出其不意,克敌制胜,有“武祅”之称;第三人则长得短小精悍,也是个小老头儿,却长了一张娃娃脸,一双杏眼滴溜溜地顾盼,面色红润,皮肤娇嫩,如孩童一般,此人复姓宇文名霸杰,因长得像个小顽童,江湖人称“武祢”。这三人是拜把兄弟,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打遍天下无敌手“神祅祖祢”中的三位,“神祅祖祢”中有三位效力頔乾派也是頔乾派最引以为荣的事了。
大殿西首站的是堂璨辕的五个女儿,大女儿堂玫,二女儿堂琀,三女儿堂珏,四女儿堂珊,也就是四明犬的主人,她余恨未除,狠狠地瞪了马平川一眼,还有小女儿堂琬。
下者“鸣凤在竹”四人,鸣,冯巳堃,凤,明封,在,宰赦汤,竹,竹湘香。此外,便是堂瑜田和轩池了。
大家互相见礼。
今日是頔乾派大喜之日,堂璨辕大宴頔乾派众,喜宴便摆在他所住的灞围的餐厅“灞饴”内,这个餐厅阔气敞亮,当中只摆了四张大桌,堂璨辕并堂玘轲父子一桌,堂氏五姐妹一桌,冯、明两家一桌,三老者与轩池、马平川又是一桌,外面院中、檐下也均设了席,頔乾众弟子十人一桌围坐。
这一餐丰盛异常,汇集了江南塞北的诸多佳肴名菜,极其精致。
一开宴,达奚枭雄和宇文霸杰便狼吞虎咽起来,相比之下,漆雕王者的吃相则斯文得多,马平川也颇长食欲,但低头一看便觉不爽,手边便是一盘蛇肉,那东西虽被很多人奉为极品的,但马平川历来不敢恭维,甚至颇有些厌恶,便不去看它,夹那对虾来吃。谁知宇文霸杰瞪着眼珠滴溜溜满桌转了一通,便相中了这盘蛇肉,呲着四个小虎牙,伸筷来夹。他与马平川对坐,桌子甚大,他伸了筷却不够长,马平川预帮忙,宇文霸杰一摆手:不用。
手上一抖,筷子便伸长了一截,如两只筷子连起来那么长,马平川这才注意到,他的筷子与别人用的有所不同,竟粗了两圈,显然筷筒中另藏玄机,宇文霸杰得意洋洋:马小子,看着。
他把手又一抖,那筷子又伸长一截,正好把所夹的蛇肉送入马平川碗里:怎么样,你宇文老爹有招儿吧,呵呵呵……吃吧,吃吧……
马平川连忙挥手已经来不及了。这如若不吃实在太伤面子,何况宇文霸杰如火的眼神正盯着自己,马平川极不情愿地张开嘴,表情异常复杂,如吃毒药一般。那肉一入口便觉头皮发麻,强咽下,胃里立时翻腾不息,在自己的典礼宴席上吐出来岂不大煞风景,成了别人的笑柄,马平川忙低头捧起手边的鸡片汤,一口气喝个精光。
宇文霸杰犹自欣喜:这才好,不要那么客气。
马平川心说,本来不想客气的,这蛇肉下肚便不得不客气了。
宇文霸杰一转身又相中一只烤鹅,那鹅烤得异常鲜艳,惹人垂涎。宇文霸杰刚要伸手撕那鹅腿来吃,一只大掌已然拍在了鹅身上——是达奚枭雄。宇文霸杰一翻掌拿住了他腕子:放下,这是我的。
达奚枭雄虽为大哥对这个小弟却丝毫不让,瞪了眼:干甚胡说,怎是你的,这鹅屁股上有你名字不成?
一句话说得漆雕王者大喷其饭,狂笑不止。宇文霸杰被拐着弯儿骂了,当然不甘示弱:你名字才上鹅屁股呢。
达奚枭雄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耍无赖:那好啊,这鹅是我的了。
宇文霸杰大叫:不成!
挥掌向达奚枭雄拿鹅的手上披去,达奚枭雄连忙缩手,鹅从手中落下,正被宇文霸杰接住,张口就咬,达奚枭雄右手食指连弹,将两颗杏仁弹入他两鼻孔之中,宇文霸杰闭了嘴,鼻子出气喷出杏仁加鼻涕,着实恶心之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鹅又被达奚枭雄夺了回去。
如此往复,鹅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可谁都没能吃上一口,苦了夹在中间的漆雕王者,他早已放下筷子,耐心等待两人争夺。不料一个闪失,两人都没拿住,那鹅便直摔下来,正砸在漆雕王者面前的一碗汤里,溅了漆雕王者一头一脸,他脾气再好也得怒啊,大吼一声:都别耍了!
一抬手,从汤里捞出鹅,扔了出去。达奚枭雄、宇文霸杰两人这一次比较团结,齐齐跃出,冲向那鹅。无奈宇文霸杰不及达奚枭雄身材高大,手臂较短,眼见那鹅就要被达奚枭雄抓着,情急之下,一抖手,将手中的筷子先行送出,那筷伸至最长,刺穿鹅身。未及收筷,达奚枭雄已站稳脚抬手把筷子折断,又把鹅夺了去,宇文霸杰手上一轻,反手用半截筷子戳在达奚枭雄腿上,达奚枭雄腿上一麻,向前踉跄一步,手中的鹅却是不保,从门口直贯出去,挂上树枝,那树上挂了个十来斤的肥美烤鹅,如丰收了果实一般,压得树枝乱颤。
达奚枭雄、宇文霸杰两个气得干瞪眼,宇文霸杰心疼得大叫:都怪你!糟蹋粮食!
达奚枭雄运气凝神,冲破被封穴道:干甚怪我,你不来抢,会有这事?瞎说个甚!
两人夺鹅占得满手是油,在衣服上略抹了抹便又坐回席上,可惜宇文霸杰的神奇筷子只剩下一只了,一叠生地叫人再给他拿一幅筷子来。
宇文摆弄着剩下的一支筷子,伸长了缩短了来玩儿,斜眼见达奚枭雄夹那嫩绿的韭菜来吃,老黄牛一般满满地塞了一嘴,嚼得甚是起劲儿,宇文霸杰撇嘴:那韭菜全杖我撒了尿才长起来的,你不要吃了吧。
达奚枭雄满不在乎:那香菇便是长在我粪里的,你不要吃了吧。
宇文霸杰:那猪天天在粪坑里打滚,你不要吃了吧。
两人越叫声音越高,且越说越不像话,众人再有兴致也吃不下了,早放下碗筷,看着两人斗嘴,颇为有趣。
达奚枭雄:那蛇总是在茅厕里爬进爬出的,你不要吃了吧。
此言一出,宇文霸杰不以为意,可苦了席间的另一个人——马平川,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从食道直涌入口中,马平川一跃而起,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宇文霸杰的咆哮声,似乎在为这场舌战作结语:娘的,全是粪尿变的!
却说马平川本急着出门找个没人的地方清清静静的吐上一场,不料在门口就与人撞了个满怀,他本强忍着,这一撞之下,任他是个神却也忍不住了,那人也真是倒霉,一进门便被马平川连干带稀吐了一身秽物。
那人连声高叫:这谁呀,干嘛呀这是。
马平川吐得气力虚脱,加之羞愧难当,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
堂瑜田满脸欣喜跑过来:璘丘,你回来啦。
马平川仔细一看,面前之人与堂瑜田神情还真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些稚气。那堂璘丘大皱其眉,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他的一身礼服与堂瑜田如出一辙,上乘制作,颇为心疼,对马平川怒目而视:哥,这谁呀——喂,瞧你干的好事!
马平川抱拳赔礼,堂瑜田忙走上前,一手一个,揽了马平川、堂璘丘,一边往席间走,一边为两人引见。不料身后传来一娇嫩却不失凌厉的声音:堂璘丘,你给我滚出来!
三人出门望去,一女子坐在对面的房脊上,堂璘丘见了那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躲在堂瑜田身后,耳语堂瑜田:哥,别让她看见我啊,我身上都给吐脏了。
堂璘丘:谁呀?
堂璘丘顿时来了精神:迎日啊,倪迎日的大名你没听过?啧,啧,啧,……
堂瑜田压低声音:什么,你怎么招来个妓女,你也不怕叫爹知道了。
堂璘丘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女子,口中喃喃:惊艳,惊艳。
倪迎日:堂璘丘,什么臭男人,还躲躲闪闪的,别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了——快还我珠钗来。否则,我掀了你们頔乾派的老巢。
堂瑜田皱眉:这位姑娘,说话还请慎重些。
倪迎日居高临下,早看见堂璘丘前面站了位英姿飒爽的公子:哦,你们抢我的东西,我还得夸你不成?天下第一派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别以为你们頔乾派势大就有多了不起,敢招惹本姑娘试试。
堂瑜田转向堂璘丘:你拿了人家的东西?
堂璘丘:是啊。
堂瑜田:那就快还,打发她走。
堂璘丘:我不,那是我们的订情信物,我要留个纪念呢。
堂瑜田:哦,你的情人要捣了你的巢呢——你羞不羞啊,我都替你害臊。
夺下他荷包,一股脑将内中物什都倒出来,果见一黄橙橙的金钗,头上镶着一颗偌大的夜明珠,一看便知是很名贵的饰物,堂璘丘上前来抢,堂瑜田早牢牢握在手里:姑娘,请从房上下来,我们这就奉还珠钗。
倪迎日:你给我送上来。
闻得门外声音,堂玘轲派明封出来看。
宇文霸杰也跟出来:娘的,是谁骨头酥了,俺瞧瞧去。
明封抬头望了一眼房上女子:来人啊。
堂瑜田拦他:明叔,对方只是来要东西的,并非恶意挑衅,不必大动干戈,多结冤仇,将这东西还了她,打发她走就好了。
明封抱拳:是,长子。那长子小心,在下先进去回复掌门。
堂瑜田飞跃上房顶,站在倪迎日五六步远处,这女孩儿也就十七八岁模样,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想是青楼出身的缘故,脸上施了浓妆,只称得唇红齿白,周身脂粉味儿也甚是浓重。堂瑜田只觉好多种香气混在一起,扑鼻而来,极不舒服:姑娘,珠钗奉还。
倪迎日并不起身,侧头看他,微微一愣,她平素里在青楼之中,所见的男人皆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之辈,满身污浊之气,而眼前的男子清新脱俗,一身的翩翩风度,倪迎日珠钗也不急着接了,冲口而出:我叫倪迎日,你叫什么名字。
堂瑜田:在下姓堂——珠钗奉还倪姑娘。
倪迎日:你叫我迎日就好,你呢,堂什么?
堂瑜田见她迟迟不接珠钗,颇有些纳闷。刚才明明还气势汹汹地讨还呢,抬头看时,倪迎日已站起身,正面而立,仰着一张俏脸,盯着自己,堂瑜田目光触到她目光,便不自在,又不好做什么揣测:姑娘,珠钗奉还——还请姑娘拿了钗自便吧。
说着,堂瑜田将那珠钗留在屋脊之上,以便倪迎日自取,便反身回来,却觉脑后一物如影随形,回手一探,又是那枚珠钗,堂瑜田诧异,回头看那倪迎日:改日拿着这个来扬州找我。
堂瑜田莫名其妙,将那珠钗甩在堂璘丘怀里:神经病!
堂璘丘不以为意,见倪迎日远去,捧了珠钗,复又去追:迎日,等等我。
堂瑜田情急之下,追着堂璘丘也跟了出来:璘丘,回来。
堂璘丘:不行,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迎日讲。
堂瑜田:不能再走了,爹还在生你气呢。
余人见兄弟俩追着女孩儿一个接一个从房檐上踏瓦飞去,宇文霸杰:行了,我看这是长子和次子的家务事儿了,咱们就不好管了。
堂瑜田轻功好于他两人,便加快脚步,停步在倪迎日前面,折扇轻扇:姑娘,对不住,还请暂且留步。
倪迎日停住脚步:怎么?
堂瑜田:我想璘丘大概有话想跟姑娘说。
倪迎日别过脸:哼。
就这一会儿工夫,堂璘丘也赶上来了,堂瑜田没好气:有什么话快说吧,我在那边等。
堂璘丘偏有一股倔脾气:这不算,要我自己追上你才算,你走吧。
倪迎日到很喜欢这对兄弟围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好啊。
倪迎日、堂璘丘一前一后,情况又复如前,堂瑜田无奈,只得在堂璘丘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三人直出了城,堂璘丘轻功不及倪迎日,但舍了命来追,倪迎日一时想摆脱他却也不能。
倪迎日被追得不耐烦了,自己站下来:行了行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堂璘丘犹自上气不接下气:我就在家——待几天,等拜礼——一结束,我就跟爹——说我们俩——的亲事,然后——我就——回扬州来——接你,啊。
倪迎日:哼,就为了说这个?好,第一,你来不来扬州不关我事;第二,你来扬州最好不要来烦我;第三,你娶谁更不关我事,但是,我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
堂璘丘急了:难道我们在扬州说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倪迎日:哼,那都是你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一听不懂吗?
堂瑜田在堂璘丘身后约十步出站定,远远地等他。
倪迎日:喂,后面那个,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堂瑜田懒得理她:姑娘若心情好叫我堂公子,我自会答应;若心情不好,随便叫我个什么,我也不介意。
倪迎日:噢?你追了我十余里的路,却连名字都不想我知道吗?
堂瑜田摊牌:请姑娘不要误会,在下无意结交姑娘。
倪迎日乃是当红的名妓,一向是众人追捧的对象,从未受到这般待遇,不过她依然笑语如花:好!你会为刚才的话后悔的。
倪迎日气鼓鼓地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堂璘丘还不甘心:迎日,扬州见。
堂瑜田无奈摇头。
堂瑜田、堂璘丘兄弟回来时已是傍晚,典礼早不欢而散,堂玘轲正在正殿内训话,负责守卫的弟子跪了一地。
堂玘轲: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个小小女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领班弟子满心委屈:掌门人,那女子拿着次子令牌呢,我们……
堂璘丘心说糟糕,刚有一条腿迈进门来,急急收回欲溜之大吉,却为时已晚,堂玘轲厉声:璘丘,可有此事啊?
堂璘丘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那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女子,迎日是您未来的儿媳,儿媳来了,您总不成把人家就这么挡在门外吧。
堂玘轲: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他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堂璘丘一脸坦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
堂瑜田忙在下面偷拽他衣袖,堂璘丘毫不领情:你拽我干什么?
一頔乾弟子进来对明封耳语片刻,明封抱拳:掌门人,已经查到这位姑娘的身份了。
堂璘丘愤愤:什么,你派人查迎日?
堂玘轲不理会他:说。
明封犹豫片刻,瞥了堂璘丘一眼:她是扬州留梦居的当家花旦,叫倪迎日。
堂玘轲:什么?妓女?
满殿哗然。
堂玘轲:堂璘丘你真长进啊,你一天天放浪形骸、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小小年纪,就与妓女撤上瓜葛。我堂玘轲怎么生出你这般败类。
堂璘丘毫不在意:迎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堂玘轲:你给我闭嘴!更重要的是,你竟然把次子令牌给了她,令我頔乾派威信扫地——明封,拟令全派,撤销次子令。
明封:是。
堂璘丘:只要让我娶迎日,那个破牌子,我要不要也没什么关系。
堂玘轲:我頔乾派万万不许妓女入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堂璘丘:我并非请示你,只是通知你知道。我爱迎日,我就是要娶她。你怎么会明白,你这个冷血人,你从来没爱过别人!娘就是因为你薄情冷血才走的。
堂玘轲火冒三丈:滚!你给我滚出去。
堂瑜田上前拉堂璘丘,低声:越说越不像话了。
堂璘丘甩开他,昂首挺胸:走就走。
大踏步走出殿去,堂玘轲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一頔乾弟子来报:收到翔彧龙府拜贴。
明封接过来呈于堂玘轲,堂玘轲接过,见贴面上一个大大的“拜”字,贴上有龙震文印,心中孤疑,他怎么突然间发来拜贴,打开来看。
堂玘轲:龙震文召武林同道到翔彧聚集,说有要事相商。
回头看兄长,沉吟:咱们跟龙震文没什么交情啊,他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明封:这——不知是不是剑圣的意思,似乎无论如何也得走一趟啊。
堂玘轲颔首,立时部署开去:看来轩池、马平川这就该走马上任了。轩池并明封、宰赦汤驻洪都,统广州、泉州、福州、绍兴、临安、明州、都江、健康各分部人马;马平川并巳堃、竹缃香驻襄阳,统兴元、潼州、成都、江陵、序州、扬州各分部人马。南北各部加紧操练,以备来日之用。武祢宇文兄和瑜田随我前往翔彧,武神、武祅留驻四明,都听清楚了,明日动身。
众人抱拳齐声:是。
明封提醒:那前掌门寿筵一事……
未带堂玘轲发话,堂璨辕道:你们不用管我,忙你们的正事儿去吧。
堂玘轲:是。
堂玘轲父子并宇文霸杰率百十派众,一路西行,这一日天色已晚,翔彧尚远。一对人马在原野上奔驰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到了尽头,又扎入一片小树林中。宇文霸杰的肚子早就开始抗议了:娘的,这又什么鸟林子,走了这么久,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话音未落,就见前面炊烟腾起,再驰得一程,小路旁奇迹般地出现一家留梦客栈。
众人皆大欢喜,堂瑜田:没想到‘白云生处有人家’啊。
下马入内,店家见来了比大生意,忙把十来个伙计都叫出来,前前后后地一通张罗。
堂瑜田把马缰抛给一个伙计,与店家搭话:掌柜的,这是什么地界?
那店家偌大个魁梧汉子却操一口娘娘腔:什么地界的呦,还真不好说的呀,此去往东到潭州得一天路程的呀,往西到翔彧得一天路程的呀,往南到桂州哎,也是一天路程的呀。要不咱们把店开在这儿的嘛。
堂瑜田微笑:您好算计。
那店家摆摆手:做生意的嘛,予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呗。
又与堂瑜田搭讪:客官到翔彧的吧。
堂瑜田:是呀。
店家:这几天往翔彧去的已经过去好几拨的啦,是不是龙家出什么事儿的啦?
堂瑜田:哦,我们也只是接到聚会信息,到底商议什么还真不知道。
店家没了下文:客官楼上请的呀。
宇文霸杰跟在他后面,玩兴大起:好的呀,饭菜速速端上来的呀,吃完饭再给爷来盆洗脚水的呀。
那店家或许常被人笑话,习以为常了,因此不以为意:好的呀,客官侯一会儿的嘛,快快的呀。
众人吃完洗完,各自睡下。
入夜,寒气从床板透过来,堂瑜田睁开眼睛,借着月色,就见一柄银刃擦着鼻子尖横在脸前,身上一阵寒毛倒树,一抬头床前一个黑影:什么人!
手往身旁摸,却捞了个空,腕子不知碰上什么利器,划了一下,马上缩手。那黑影:别动。
面前的刀立了起来,这竟是一面直径半尺来长的圆刀,周身是刃,镶有一个白玉手柄,牢牢握在那黑影手里,那人背对着月光,根本看不清长相,只见刀背上刻了一朵盛开的菊花,颇为动人。那人一抖手,一柄折扇一开一合:堂大公子,找扇子呢,放心,若是热了,在下会给你扇风的。
堂瑜田:你是菊仍?
那人:怎么讲?
堂瑜田不紧不慢:会菊家刀的人不是都被你杀光了吗,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吧。
那人被他说中:呵呵,堂大公子果然好见识,没错,正是区区在下。
堂瑜田:怎么,有人雇你杀我?
菊仍嘿嘿一笑:不敢不敢。
堂瑜田:哼,量你也不敢,还不快把刀拿开。
菊仍:那,却也不敢。
堂瑜田:怎么,想跟我谈条件?
菊仍:呵呵,聪明不过堂大公子,在下拦了一桩生意,有人请您上门叙叙,所以得委屈公子跟在下走一趟了。
堂瑜田:去哪儿?什么人?
菊仍:地方嘛,去了便知;人嘛,见了便知。
堂瑜田怒:放屁!
抬指运力点在刀刃上,菊仍全力下压刀柄,但刀锋还是被逼起寸许,堂瑜田瞅准空隙,向左一侧身子,刚要挺起,却觉颈中一凉,竟有刀刃就架在脖子边上,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立时不敢再动。
菊仍笑笑:堂大公子,我劝你就别玩硬的了,实不相瞒,为了捉你我特意起用里我菊氏的百刃菊花榻,你睡得这张床四周布有百柄菊花圆刀,一柄不少,刀刀有机关控制,你就算插翅也难飞啦。
堂瑜田气结:你买通了店主?
菊仍:布这区区小阵,我还真不用他帮忙。
堂瑜田嗤之以鼻:菊仍,你可小心点儿,日后别落到我手里。
菊仍:我也知道我惹不起你,可是人家出的价太高了,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下只有得罪了。
他把床尾将机关合笼收起,拉堂瑜田起来:堂大公子,走吧。
堂瑜田脖颈已圈上了一圈菊花刀,共有八柄,刀刀相连,中间之余偌大一个窟窿,恰好穿过脖颈,几乎再无余地。堂瑜田皱眉:呵,没想到你还颇费心思啊。
说话间,喉结触到刀刃,肌肤给割开细细一道痕,生疼生疼的,菊仍对这菊花刀的恶毒之处了然于心:堂大公子,逞口舌之快也不好受吧。
堂瑜田鼻子一哼便不再做声,脖颈一动不动,他知这圈菊花刀能开能合,机关就把在菊仍手里,是以轻易不敢妄动,只得随着菊仍一步步出来。
一路行至小树林中,堂瑜田边走边盘算着怎么脱身,现在关键是先摘了这鬼“套头”,可是怎么才能摘了呢?
正左思右想没注意,菊仍突然收足站住了,前面一个人背对着两人,看身形似乎是一个女子,菊仍冲那人喊:人带到了。
那人道:好。
那人向后抛过来一件事物,菊仍伸手接了:谢姑娘赏了。
说着退到稍远处,那女子不再搭理他:堂瑜田,你知道我是谁吗?
堂瑜田早闻到一股香气,似乎颇为熟悉,略一想便了然于心:哼,倪姑娘吧。
女子转过头来,揭去面纱,正是倪迎日。堂瑜田不知她要玩什么花样,一皱眉头。倪迎日迎上他目光,看他挺着个脖子僵在那里,脖颈中一圈利刃甚是恐怖,竟失声尖叫:菊仍,你这是干什么?
菊仍不解:什么?
倪迎日:他脖子里怎么有这么多刀?
菊仍:否则,他能这么乖乖的跟来吗?
倪迎日:还不快把这劳什子拿开。
菊仍:那他跑了呢?
倪迎日:少废话!
菊仍边后退边道:我这可就算完成任务了,堂大公子,得罪之处,还请谅解,咱们干杀手这一行的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嘿嘿。
他后退了几十步,才远远操控小心翼翼地松了机关,怕堂瑜田追赶上来,转身就跑。
倪迎日:你不用找他算账,是我让他请你来的。
一圈菊花刀叠合在一起,掉在地上,堂瑜田摇摇酸软的脖颈,似乎并没有追的意思,戏谑一笑:到是个挺有新意的请法啊。
倪迎日:这——算我不对,没想到那个废物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堂瑜田一脚把那叠菊花刀踩得变了形:看在某人的面上吧,我不追究——你找我什么事?
倪迎日一狠心: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堂瑜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什么?
倪迎日大声重复:我喜欢你!
堂瑜田一愣,这姑娘也太直白了,只见过两面,便对人告白,这小女子的勇气真不是吹的,干咳一声:呃,没别的事儿了吧。
倪迎日:没有。
堂瑜田:那告辞了。
倪迎日:哎,你别走啊。
堂瑜田:还有什么事吗?
倪迎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我呢。
堂瑜田纠正她:我不喜欢你。
倪迎日斩钉截铁:这不可能!
堂瑜田奇:这怎么不可能?
倪迎日:到留梦居来的男人都喜欢我,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堂瑜田大惊她逻辑混乱:那全天下的男人就都得喜欢你?
倪迎日:没错。
堂瑜田不想跟她纠缠,一挥手接着走:我说明了啊,我不喜欢你,后会有期吧。哦,还有,告诉菊仍,下次再让我碰上可就不能这么便宜他了。
倪迎日盯着他背影,咬牙切齿:堂瑜田,你给我站住!
堂瑜田不再理她。
恰这时,传来一阵嗒嗒声,两排浓密的树间远远地驶来一架轻便的马车。倪迎日瞪着堂瑜田,突然一个转身,跃上车辕,那车夫显然不会武功,被从天而降的“女飞侠”吓得七魂出窍,跌下车去,倪迎日掀开帘子,车内两个女子,主仆打扮,已吓得抱成一团,倪迎日纠了那主子模样的女子出来,反手扣她喉间:堂瑜田,你给我站住!
堂瑜田听得声音不对,缓缓回过身来:你,这是干什么?
倪迎日:我要你喜欢我,否则我要她的命。
堂瑜田:你在说什么,我并不认识这位姑娘。
倪迎日:管你认不认识,你不喜欢我,我就杀了她。
堂瑜田:你无理取闹。
倪迎日:哼,‘有理’就不叫‘取闹’了。
那被她所辖制的女孩不过十八九岁模样,俨然一眉清目秀的大家闺秀,她脖颈被倪迎日尖尖的红指甲所扣,显然还搞不清情况,两眼中似乎含泪,又慌又恐,又似乎满是不屈与倔强,轻抿着嘴唇,微皱着眉头,让人好不心疼。
堂瑜田视之不忍,手上运劲儿,悬即出掌。掌风过处,直将地上的落叶掀起,扫向倪迎日,倪迎日只觉眼前暴土扬长,脸上被落叶卷得火辣辣地痛,当一切恢复平静,那女孩儿已安然站在堂瑜田身边。
倪迎日知道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好,堂瑜田算你狠,我记住你了。
回头便走。
堂瑜田:莫名其妙。
又抱拳向刚救下的那女孩儿:这位姑娘,抱歉让你受惊了。
女孩儿轻轻一扶: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永生难忘。
她的丫环见倪迎日走了,也忙跑过来。堂瑜田:哦,不,那里算得上什么‘救命之恩’,若非我,姑娘根本就不该有此一劫。
女孩儿慢慢恢复镇定: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了。
堂瑜田见她气质不凡,柔弱又淡定,不禁心生佩服,多关心了一句:姑娘怎么这么晚行路,多不安全。
女孩儿:因为迷路了,到这时还没寻到客栈。
堂瑜田:巧了,前方就有一间客栈,恰好我也住在那里,不如我带几位去吧。
女孩儿轻轻一扶:那有劳公子了。
堂瑜田与那车夫共同驾辕,回到客栈已经过了三更了,折腾了大半夜,也累了,那张床是没心情再睡了,就在椅子里和衣而眠。
天一亮,洗漱用过早饭就有要上路了。余人并不知堂瑜田昨夜际遇,他知父亲本来就讨厌那倪迎日当然也闭口不提。
到大堂结帐没见着昨夜的店家,只有一个伙计收讫,堂瑜田纳闷:怎么不见掌柜的,这时还没起吗?
那伙计道:掌柜的昨夜受了点儿风寒,现在正在发汗呢。
堂瑜田:哦。
回身见一男子抱着剑进门来便叫:洛风。
那洛风忙上前抱拳:公子爷。
堂瑜田按下他拳头: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洛风:有大消息。
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声音:剑圣暴毙。
果然是个天大的消息,上路后,堂瑜田附耳告知父亲,堂玘轲听得两眼放光:剑圣暴毙,那武林中就要有一位新剑圣了。
武林剑圣龙声璟,以龙氏剑法扬名江湖,高踞剑圣之位已有三十余年,掌奔月剑,统辖武林,有不可撼动的权威。老人家身体硬朗,剑法精妙,虽已七十高龄,雄风丝毫不减当年。他之暴毙,剑圣之位空缺,堂玘轲“新剑圣”所指不言自明了,这对頔乾派真真是一大契机。
当下,一行人快马加鞭。谁知,本是万里晴空,却突然下起雨来。
堂玘轲抬头望一望天,一片厚重浓密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看来到了翔彧境内了:这翔彧的雨下了三百年还是一点儿停下的意思都没有啊。瑜田,怎么样,百闻不如一见吧。
洛风挥鞭南指:那面二三里处就是龙氏墓群。
堂玘轲:好,咱们那边瞧瞧去。
调转马头,向南行去。果然,二三里外,大路边出现了偌大一片坟地,修葺得颇为豪华。
堂玘轲遥指: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还有谁会将坟修得如此壮观。
宇文霸杰:娘的,死人比活人住得还好。
四人下马来,走近墓群,北首最大一座坟前石碑上刻着“龙青山之墓”,碑下墓石上却有几个大字写的是“龙青山悔过于此”,虽为陈迹,但依然显得苍劲有力,旁边有一行剑痕,直接刻在石上,想是年代久远,剑痕有些磨损,但依稀看得出,写的是“拿命来”,堂瑜田:咦,还有人敢在龙家先人的坟前这般无理。
堂玘轲:十有八九是腾家人干的。
堂瑜田点头:福州腾氏。
堂玘轲:三百年前,这位龙青山前辈与另一位腾云行前辈,也就是现在福州腾氏的先人,还有一位郈铭前辈,也就是东镜山郈氏先人是同门兄弟、八拜之交。三人成名之后,分别在翔彧、福州和东镜山安家。后来有一次,三人相约共上网山游玩,可上山时三人同上,下山时却是龙青山和郈铭将腾云行抬下来的,龙、郈两家不愿说明腾云行的死因,腾家便觉蹊跷,从此与他两家结仇。三百年来,厮杀不断,三家后代多死于往复不息的寻仇之中。
堂瑜田:可笑啊,剑刻的终将随风而去,墨写的却经年长存。
宇文霸杰在众坟间绕来绕去:喝,这儿挖了个大坑啊。
堂玘轲父子走过来。
堂玘轲望了望那坟坑,虽并不深,看一眼却足以让人寒入骨髓,心上不爽:亡人尚未安息。
要了柱香,在坑边焚了,才继续上路。
众人快马加鞭,顶着大雨,午后终于进了城。这翔彧城虽大,街道却并不多,整个城的一大半地方都被龙府占了,从城门前正街走去,第二个路口右转,又过了四五个路口,迎面就是龙府了。
正门大敞,龙府正殿已改为祭坛,正在举办一场隆重的法事,龙府上下一片缟素,殿前纸钱纷飞,丧音大作,看这正殿气派非常,绝不亚于頔生云乾。
堂瑜田下马,递了頔乾派拜贴。
不一会儿,从正门走出一人,身后带了一队十二个家丁,此人走上前抱拳:在下龙府大总管春听雨,奉主上吩咐,请堂掌门从西门进府,在下领路,请。
堂玘轲抱拳还礼:请。
宇文霸杰见对方只派个管家相迎,还不让走正门,颇不开心,亏得堂玘轲事先有所嘱咐,是以没有大发脾气,但可爱的面庞上一脸的不开心甚是明显。
众人调转马头相随,恰此时,一架青帘马车驰至龙府门前,这马车似乎颇为眼熟,堂瑜田迟疑了一下,见那车夫上前通报了,门内又出一人,后面跟着两顶四人软轿,那人正立于车架外,抱拳:腾小姐,在下龙府二总管夏蕉荷,奉大太太吩咐,请小姐东门进府,正门与东门尚有一段距离,马车颠簸,请小姐与乐声姑娘换乘软轿。
帘子打起,先下来个姑娘,果是前一晚的丫环,她回身扶出位小姐,便是那被倪迎日所挟持的姑娘无疑了。她朱唇紧锁,杏眼低垂,娇弱恬静,下车后向夏蕉荷便一点头,顾盼之间,却见西面高头大马之上一人远远地望过来,认出是那个为自己解围的公子。此刻,他抱拳一礼,腾小姐连忙还礼,便不敢再看,双目直视着地面脚尖,只觉双颊红晕,脸上火热,也不知为什么,上次见到这位公子也是这般。
堂瑜田看着姑娘上轿远去,突然肩头被人一拍,宇文霸杰:嗯,这一个还好些,比那天姓倪的婆娘强多了。
堂瑜田笑笑:别开玩笑,和这位姑娘不过两面之缘。再说,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就叫人家婆娘。
宇文霸杰:娘的,窑子里的都是婆娘,怎么,叫她个‘婆娘’你就心疼了?那一个哪里有这一个好。
堂瑜田:什么‘那一个’、‘这一个’的,哪一个都不像你说的那样。这位姑娘姓腾的,估计十有八九是福州腾家的女孩儿,我在想腾帮主为什么把女儿送来仇家。
宇文霸杰大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腾家还把自家女儿嫁给仇家呢。
堂瑜田:啊?
宇文霸杰:哎,你不知道吗,龙震文的老婆腾洁就是河焰帮主腾佶的亲妹妹。
堂瑜田惊讶:还有这回事?
宇文霸杰:嗯,他们老爹就是因为这个给气死的,嘿嘿,算来还是这么多年腾家唯一一个不是给仇家杀死的。
两人说着策马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