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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似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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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京在乎的人很少,杨羽是其中之一。
他七岁被父亲送去修习那门无情功法前,待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便是听说世交杨家喜得千金。
徐京见过弟弟徐宁的出生,被血糊住的一个黑黢黢、皱巴巴的小娃娃。
可见到杨羽时,她已被产婆洗干净,装进精心准备的襁褓中,瞧着自然比徐宁水润粉嫩许多。
小眼睛没完全睁开,偏偏里头就已经透出亮光。
小嘴巴肉嘟嘟的,还往两边咧了咧。
杨家夫人精神头很好,对徐京笑道:“哟,我们羽姐儿瞧见京哥儿便咧嘴笑,想是有缘。京哥儿,想不想抱抱你三妹妹?”
徐京呆了呆,还未答话,襁褓里的杨羽就被塞到了他的手中。
真轻。
他的第一反应,是真轻。
哪怕徐京那时候,也不过个七岁孩童,但他自幼身量窜得快,已六尺高。
怀中女娃比起他来,实在小小只的,抱起来毫不费力。
可惜。
虽然杨家夫人,说杨羽瞧见他是在笑。
“哇!!!”
徐京盯着小小只的杨羽,目不转睛地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杨羽哭闹起来。
杨家夫人赶紧抱了回去。
徒留徐京,慌乱地盯着自己双手一下蹭了好些泪水。
不禁想起他母亲生完徐宁那天血崩,他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母亲就再也没醒……
徐京掐住掌心,把自己的泪与不切合杨家喜景的记忆憋回去。
五岁丧母,又有幼弟,作为一个七岁孩子,徐京早熟懂事得厉害。
据说。
徐京父亲也正是因为这点,丧妻之后委实没精力带两个小子,便让懂事的徐京拜师学艺去了。
徐京师父铁嘴鹦,好像也正看上徐京这点:“小小年纪,不哭不闹,怪会忍的。”
此后十年。
徐京的确不负他师父和父亲的期望。
不哭不闹,年仅十七竟就已将铁嘴鹦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
按他鹦鹉一样叽叽喳喳师父的说法,师父教徐京的,是与他自己不同的一条无情无欲道,讲究这忍到极致发出最盛。
徐京打小就会忍,自乃慧根天生,就已成了一半。
偏偏就快成了的徐京,又接着桩世交杨家的活。
“徐兄,若我此劫难逃,望你以后能替我照顾舍妹。”
嘱托他这话的杨温,舍妹正是将将出生,被徐京一抱就哇哇大哭的杨羽。
很不巧。
十七岁的徐京把十岁的杨羽又弄哭了。
他那阵武功只是快成,不比二十往后的大成,自愈的速度尚不够快。
为杨羽挡下一刀后,左臂上的刀口既长且深,骑马赶路渗了一整日血都没好。
这样的伤,于个小姑娘而言,确有几分吓人。
不怪杨羽被吓哭,只怪徐京自己藏得不够好。
可他背过手藏起伤,她还是眼泪汪汪。
大抵正因徐京练功将己身的伤痛、情绪皆可忍下忘掉,他不会哭,故而更不会晓得该怎样哄别人不哭。
只得想着答应杨温那句照顾好杨羽,羞愧垂首。
却听小姑娘鼻音很重,哭腔满满地问了他一句:“徐京,你很痛吧?”
立时间,他回:“没有。”
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欲自然无痛。
徐京这十年皆在如此修行,师父问他他皆已可答没有,杨羽问他自然如是。
“你骗人。”偏小姑娘不信,“疼的时候说出来会好受点,真的。”
于是徐京认认真真琢磨了遍理由,再答:“不疼,皮外伤而已。”
杨羽不问了,她掏出张小手绢突然帮他擦起额头冒出的汗来。
她也不哭了,些许还氤氲在眼眶里的水雾,在烛火的映衬下反出光来,眸子亮晶晶的。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
不过杨羽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不是刚出生的小婴孩了。
那个时候他一抱她就哭,现下到晚上她吓得睡不着,便央着他一同躺上床,更还一下滚进他被窝里就抱紧了他。
初夏已至。
虽夜深有风,算几分凉意,被杨羽这样紧紧抱着,二人挨得太紧总归还是有几分热的。
幸而徐京分辨出,他体温比她更烫,故而想来她并没有发烧。
就是她一下一下喘着粗气……
他问:“睡不着么?”
她答:“有一点。”
徐京竭力回想了下很小的时候,母亲怎么哄他睡觉,一下一下轻轻在抱紧他的杨羽身上拍了拍。
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会儿天,终于渐渐听着小姑娘声音越来越模糊到嘟囔,到平稳睡着的呼吸。
偏不知徐京那晚,无论怎么想静心修习,似乎总不得法。
好在自此后,总算对如何哄杨羽渐渐悟出些办法。
现在他抱她,能安抚到她了。
后来,因杨羽兄长之死,杨家夫人失了神智,开始逼杨羽女扮男装作杨温。
徐京又发觉他喂她吃糖蜜饯儿,一时甜到总能帮她忘记些哭。
他还记住她说:“徐京,我是杨羽,是羽儿,没有别的,你记住好不好?”
他答:“好,羽儿。”
于是就这样,十七岁的徐京留在了太原。
他不再是那个没人照顾,所以要被送出家门的小孩,他现在既照顾得了弟弟徐宁,也能护住哄好被杨温托付给他的羽儿。
时间再次开始流转,到杨羽十五岁。
见小姑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眼泪汪汪,配上他赠的发簪,扬起笑容明媚,好不漂亮。
徐京望向天,阳光亦正好。
他不住勾了勾唇,想他并非为己欲而喜,是为她喜,倒也不算坏了武功戒条。
偏偏这样的喜,是那样短暂。
当杨家军调往南疆戍边的旨意宣下时,徐京并不在场。
后来他与杨羽去信,见她全不回复,疑心过一刹她是怨他错过送她。
只是他弟弟徐宁月月与杨羽通信,从未间断。
徐京才从他那位纯粹以合同相约的假夫人口中,得出个合理的解释。
“杨家这三妹妹年岁大了,自知男女有别,亲疏有分。
她心中装得都是你弟弟徐宁,又知你这大哥已经婚配,不想添出旁的误会,便就只同徐宁写信了。”
假夫人是为一时在他徐家避祸,徐京是知自己修无情之功,未免将来父亲有命媒妁有言耽误了别家姑娘。
但想来他于明面上已是位有妇之夫,杨羽避嫌无可厚非。
而徐宁与杨羽年纪相仿,自幼青梅竹马总玩在一块,太原无人不知。
徐京自然听过两家父辈,早有结秦晋之好之意。
徐京不过晓得自己这幼弟心思耿直,却缺几分心细,便把自己这些年记下杨羽的喜好,一一教与徐宁。
到杨羽十七,徐宁十九那年。
二人年纪恰好,两家正式开始议亲。
却天有不测风云,南疆动乱。
杨羽失踪……
在杨世伯心切病逝之前,徐京赶到了兵营。
“贤侄,望你见她父兄皆亡委实可怜的份上,一定要找到她。
往后她这孤女,只有托付给你们徐家了啊。”
从杨温的嘱托,到杨世伯的嘱托,到耗时半载徐京终于找到杨羽时——
大雨滂沱,她眼睛里再无半分光亮。
不光没有光亮,再大的雨把她脚下尸山泡到发胀,也冲刷不掉少女满身伤痕血迹。
任何一个人靠近,包括徐京。
少女都只会举起手中武器,不断念叨着:“死,死……都给我死!”
唯有唤她羽儿时,少女的杀伐中断一瞬,浑身震颤了一瞬。
这一瞬,徐京终于找到全不伤到杨羽的方法,将她卸刃敲晕过去。
他在暴雨之中,再次抱紧她。
发觉她的身子骨在他怀中,竟比第一次还感觉要轻。
婴儿尚且圆润,少女浑身骨嶙峋。
他怀抱怎么裹都为她挡不尽滂沱风雨,搂多紧于无冬的南疆,竟也感不到半分体温,唯知冰雨寒凉。
一刹徐京竟然也发抖了。
不该是冷的,他没有自己的欲望与感受,可那样他为何活着?
若连身边仅有在乎的人都护不住……不,他必须拥有护住他们每一个的能力,否则徐京到底凭何支撑着自己这无欲无求之人存于世间。
此后没费太久功夫,徐京明白过来。
他要治好她,护住她,对得起所有人对他的嘱托,单凭武功尚不足以,单凭一个五品指挥使的官职亦不足以。
那位能够救治杨羽的鬼医,要求徐京自毁罩门他没眨眼睛。
他平素惯会忍痛耐伤,所习武功更有自愈之效,连夜策马疾驰,进东京拜皇帝,谋实职求公相亦全不耽误。
接得弟弟徐宁信件,言杨羽答应他求婚,徐京又求下圣上亲赐的婚旨。
哪怕朝野痛斥他徐京功利熏心,是为吃杨门绝户求得这道旨意,只要它能让他堂堂正正地护住她,像家人一般护住她。
徐京在所不惜。
哪怕后来又生了许多变故。
杨羽嫁的人变成了他徐京,旁人骂得再难听些说他新丧妻的鳏夫,也好意思替弟弟继续接手吃这门绝户。
哪怕在她杨羽眼里,他也渐渐变成一个利欲熏心的恶魔,一个只是向上爬的朝廷走狗。
徐京自幼便戒掉了考虑自己。
他为自己要护住的人,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在所不惜——
“这也是你和童贯谈好的条件么?”
徐京可以接受杨羽恨他,不论是恨他不择手段,亦或旁的什么因由。
让杨羽把恨都集中他一人之上,报复皆冲着他一人之身,他又不会同她计较,那便也算护住她的一个部分。
“就是你害死他!”
见杨羽要一掌击向他胸口……纵而徐京晓得杨羽这三年间多半一直在研究破他功法,竟找到当初他为她破的罩门之处。
凭现下他二人的实力之差,只要徐京不想,她绝触不及他分毫。
可“他”。
这个字、这个“他”指代的人,这些天徐京已不知是第一次听杨羽提到。
徐京倒要看看杨羽为这个“他”,能对他下几分力。
……哦,徐京忘了,他根本是个无情无感之人。
哪怕她打在胸口,也辨不出半分疼。
至于喉头霎时翻涌的液体,他也辨不出味道,便亦懒得去追究到底为何。
徐京只知他勒住杨羽的脖子,叫她无法再吐出半个字,仍旧是为了护住她。
“是又如何?”
徐京不妨再多认下一桩罪,哪怕他对她口中的“他”根本就无甚印象。
一个草莽小贼,一个只会浪荡轻佻,杀伐全无根据的庸才。
他徐京得是个多大的笑话,才需亲自决定这种棋盘都不该上的,废子的生死?
但徐京又把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杨羽有些上不来气了,她的双颊在飞速涨红,可如果记住这样的苦,能让她避开御座之上的晦气也算值得。
“杨羽。”
这似乎是徐京第一次直呼杨羽的名字,他一字一句落得清晰,恰如他眼眸中映入他在她脖颈上掐出的红痕一般清晰。
“想想清楚,这是梁山泊的全伙了么?陛下现在和谁在一起?”
可徐京在杨羽的眼中,没有看到丝毫震悟的清醒。
只看见她的眼眶很快像她的面颊,像他给的掐痕一般红起来,亦或红得更为醒目满布血丝,却又在一刹闭起。
不再有愤恨埋怨,连挣扎也消失掉,杨羽单纯地任徐京继续勒住她,伴着闭起的眼,连半分视线都不再予他。
大有股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的气态。
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这也是那送命的草莽小儿,教她的么?
徐京勒住杨羽的手,乍然松了。
她不吸取教训,难道他还能真得让她有任何好歹么?
只是用同一只手将杨羽点住。
防止她被眼前乱局,亦或任何有关于……那个全不顾她杨羽是他徐京名义上的妻子,总与她出双入对,叫梅展的少年人影响,再做出任何冲动之举。
只是徐京另一只手,藏于宽袍大袖的官服之中,掌心的红印怕掐得远比杨羽脖颈上重得多。
在他松开她后,她那些一时被勒出的痕迹奇妙的消失得很快。
他再用力,又能有多用力?
在这只掌下被一握勒碎的颈骨都不知几许,可他对她总是要讲分寸的。
只是为了想要护住她,想要警醒她,点到为止而已。
不像徐京的左掌,竟能生生被并没有留甲的五指,深深扣进血肉之中,容或徐京甚至碰到了自己的掌骨。
等将那一根根指抽出时,指腹间摩挲过的粗粝,大抵皆是些被碾碎的骨粉。
毕竟他徐京对于自己全无感觉,更不需要留有任何分寸。
二十有七,他如今功法愈发如臻化境。
骨缩骨涨,徐京早就会了,如今体悟着掌骨于折断与复原间不断反复,倒算对徐京的一种提醒,他的确仍活着。
这场宴席的风波,终究平定下来。
徐京将杨羽带回府中,关回房间,还是给她解了穴位。
“我唤阿青帮你重新梳洗一番,再准备用膳吧。”
他安排了几句。
杨羽没答话,但坐到妆台前,想来算听了他安排。
徐京也没再多说,转身离……
他眼角余光扫到杨羽取出一支发簪,而后簪尖一转——
“啪!”
发簪于地面摔成两段。
“你为了他竟不惜自戕!”
再下一刻,眼见着杨羽差点将簪尖刺进脖颈的徐京,再不知何为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
只知:“杨羽,你是我的妻!”
他把她同样压倒在地,唯知他身心脑中唯剩一欲,他与她是夫妻。
二十载相识,十载相护,三载婚姻。
她杨羽合该与他徐京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