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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生】·[五] ...


  •   家僮的眼睛猛地一抬,对上巡按,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与那匣中木片无二。
      一句话里处处茫然,什么是旃檀,什么是池汶,全没主意,但“上贡”二字他听懂了,脑壳嗡嗡一震,回过神时头皮都是麻的。

      巡按仍定定端着那只木匣不动,不讳直视回去。
      “你在别处见过同样的东西?”
      “没、没有……”惊慌之下,他错开目光,暗暗捏紧了手中的账册,“只是惊讶这几块小小的木片竟是贡品……”
      巡按“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合上木匣,归还原位,只道:“旃檀乃供佛名香,多用于禅堂法会。檀者,又分紫、赤、黄、白几色,其中制香以白檀为首,而南洋池汶进贡我朝的白檀被视为最上品。前朝未通航路时,此物极其罕见,大多送进了宫中,宫外亦有许多人愿用千金来换——不过今非昔比,似乎已经慢慢流入民间了。”
      家僮字字听去,心脏愈发突突狂跳不止。
      一时意乱神乱,之后开箱清点瓷器时差点出错,不得不重算一遍。余光每每扫过箱盖上那个白底黑墨的醒目“封”字,他都禁不住害怕。

      ——为何那些木片会出现在官府扣押查封的东西里?
      ——为何那位大主顾手上会有这等贵重之物?
      越是深究,越是心惊。
      一想到同样的白色木片还放在那间大宅里,放在那小少爷身边,便一手心湿淋淋的冷汗。这一桩桩诡事揉作一团,剪不断理还乱,只隐隐觉得那上等旃檀作为异邦贡品,不是普通商贾能拿到手的,而对方慷慨相赠,更是古怪。
      眼下福州衙门显然在办什么案子,万一因为这旃檀兜兜转转查到大老爷头上,只怕到时百口莫辩,洗都洗不清。
      又想到当日那锦盒还是自己带回去的,不由深深自责,坐立难安。

      之前并不觉得半个月难熬,现在却度日如年,时时刻刻万蚁噬心。
      偏偏师爷有言在先,巡按有令——不把分到手上的所有账目算清,不得擅自出府。他区区一介平民何以抗命,困于高墙之内无计可施,惟有咬紧牙关,没日没夜地倾力拨算,甚至苦苦央求那师爷特别准许自己半夜挑灯赶工,废寝忘食,竟在短短十日内便把厚厚几沓账册里的货物全部点清算清,一一记下错漏,列出明细,最终呈上公堂,由巡按亲自过目。
      “大人,”他心一横,跪了下去,连日积劳使他声音嘶哑不已,“小的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没分开过。而今十日未归,怕她心心念念忧虑过度,闹出病来,恳请大人开恩,让小的……让小的回家去……”
      那师爷在一旁听见,不免有些错愕。
      家僮只管默默叩拜,再不吭一声。
      那师爷原本对他说过,倘若他把事情办好了,可借机讨一个账房先生的头衔,日后留驻府中,吃官家的饭,下半辈子可谓前程无量。这么仓促一走,以后能不能回来也未可知,只怕要白白错失这一大好机会。
      然而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出去。

      谁知巡按审阅账目的眼睛抬也不抬,微微一点头便准了:“去吧。”
      家僮闻言惊喜不已,忙匆匆又磕了几记响头,千恩万谢。
      那师爷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地把人领了出去,等结了工钱,收拾好东西即可开门放行。
      巡按垂目不作声。待脚步声渐行渐远,簌簌翻动纸张的手才一停,侧过头,淡淡吩咐帷幔后的一名侍卫:“跟着他——只探路,不要惊动任何人。”

      一跟,竟遥遥跟了几十里。

      ◆

      几十里外的一间厢房正牢牢闭着门窗,又兼阴雨欲来,屋里一片黑,卧榻上的人却全无反应,动也不动,仿佛仵作扛过来的一具尸体。
      纹丝未动的饭食摆了一夜,都摆凉了。
      大老爷的问话声自房门外传来:“少爷还是不肯进食?”
      丫鬟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是”,便听那老爷怒斥“他要任性到几时”,又听旁边的一众女眷有上前劝的,有兀自哭的,不得安宁。
      头埋在枕上的小少爷也不理会,蜷作一团,闭上眼任泪水默默又滑下去。

      大老爷前日才好容易行商归来,前脚刚刚跨进门,一脸尴尬的管家报上来的头一件事,便是这桩“家丑”。
      大老爷听完首尾,震惊之余怒也不是,怨也不是,得知家僮母子已经被妻子逐出门后稍稍松一口气,只当儿子年轻懵懂,一时听信花言巧语才做出这些荒唐事。怎料见面后,儿子却说自己一百个心甘情愿,甚至开口求他成全二人,毫无悔悟之意。他气得哆哆嗦嗦要打一顿,又不忍下重手,只折了一条初生的榕树藤须抽了几下,令其闭门思过。
      这下倒好,小少爷当真整日关在房中,闷恹恹地一个人抹泪,眼睛都是肿的,书也不念,丫鬟送过去的饭也不碰,还说什么“不是哥哥娘亲做的不吃”,简直把那老爷气出肝疼。

      老爷伤肝,少爷只是伤心。
      那一日分别过于突然,家僮留下的只有几件灰扑扑的旧衫裤,再无其它。
      大夫人吩咐要烧,小少爷听见,不管不顾地拼命夺了过去,死死扣住不肯放,那夫人只好作罢。他睹物思人,惟有天天抱着这些衣物,闻着上面的味道方能入睡,还不敢把脸埋进去哭,怕弄脏了。
      大夫人和姨娘之前不许他出门半步,他只好悄悄给一位相熟的仆役塞了几块碎银,哀求对方去打探消息,传些口信。那人拗不过他,硬着头皮瞒着大夫人她们偷偷到乡下跑了一趟,却带回母子二人已经不在原址的消息,多半是搬走了。
      听着真是一道晴天霹雳,浑浑噩噩,心都死了一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可违抗,可倘若两人之中早早放弃了一个,便真的无望了。
      第一次恨自己生为男儿,明明也是情之所至,却比不上真鸳鸯,不配做一对人人倾羡的世间眷侣。
      一时又气、又饿、又悲痛,整个人昏昏沉沉,只觉要大病不起。

      正是失神,外面忽地一阵喧哗,似乎有许多人在大呼小叫什么。他本不想理睬,可那嘈杂声竟越涨越高,势如浪头层层推进,不一会儿已近在门前。
      他听到门外的父亲万分错愕地狠狠一吸气,牙缝里蹦出一个“你”字,却被另一个声音急匆匆盖了过去:“老爷!”
      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声音——
      小少爷猛地睁眼,几乎是一下子自床板上翻了下来,衣衫不整,鞋也不穿,在父亲那句颤巍巍的“你竟敢回来”中冲到门口,一把推开。

      “哥哥——”

      屋檐下正被仆役们拼命拦住的人闻声抬头,四目相对,一刹那间真是悲喜难分,全揉到一处去。
      家僮尚且能忍住,小少爷却已经涌出泪水。那老爷一胳膊没挡住,被儿子夺门而出,一头撞到家僮怀里,唬得周围的仆人脸全白了,都不自觉撒开手,那老爷更是面色铁青,喉中荷荷作响。
      只不料家僮一把按住小少爷的肩膀,先把眼睛转回到大老爷脸上,开口求的却非两人之事:“老爷,请听我说!那个盒子,那个盒子……”
      大老爷闻言愣了愣,完全不明白对方是指什么。
      紧紧挨在他胸口上的小少爷却心有灵犀似地喃喃冒出一句:“盒子?那个香盒子吗?”
      家僮一怔,未曾想这个人只凭自己说的短短四字便能马上想到,可见彼此心心相照,何其默契,百感交集之下忍不住一低头,那小少爷亦正好抬头,目光又深深相缠在一起拆解不开。
      大老爷却无暇关注这些,儿子的话似乎隐隐警醒了他,追问道:“什么香盒子?”

      原来一家之主归来时,大宅正因为小少爷与家僮的事闹得乱哄哄的,大夫人和姨娘只顾同丈夫诉苦,早把那只礼盒忘得一干二净,一直锁在柜中,无人提及,大老爷自然完全不知道此物的存在。
      若不是家僮说出来,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会发现。
      面对追问,家僮只是微微喘气看着那老爷,神情局促,此时又一声不吭了,目光下意识扫了周围一圈。
      大老爷见状脸色一沉,猜出此事不便当众详谈,迟疑片刻,到底挥挥手将在场的仆从全遣散了,连闻讯赶来的大夫人和姨娘也一样被他喝退,不许她们跟来。两个女人又惊又恨,一脸不可置信,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领着儿子和那本不该再出现的罪魁祸首进屋。

      三人回到小少爷房中,关上门,家僮本想自己跪下,奈何少爷一直死死箍着他的手臂,进退与共,于是两人一齐跪在了大老爷面前。
      大老爷面容微微抽搐,却把一肚子指责的话咽了回去。
      “老爷,”但听家僮哑着声音道,“那盒子里的东西……那些木片,不能留啊。”
      “木片?”那老爷听他说出盒中之物,脸色又变了变。
      家僮深深一叩首,将那日大主顾送礼之事前前后后简述了一遍。
      说完再看,大老爷的脸比先前更煞白几分。
      “小的离开后,随母亲去投奔福州的舅舅,机缘巧合之下在衙门当了几日账房伙计,结果……”他顿了顿,一吞口水,艰难地往下说,“结果发现,他们好像在查什么案子,物证之一正好是同样的白木片。小的不知道那位大主顾送来的这份是否和案子有关,可我怕万一……万一真的有关,多半会牵扯到您,只好冒险回来报信。句句属实,还望老爷三思!”
      说毕,又是一拜。

      大老爷半晌不答,暗暗拭去鬓间一行冷汗,末了转向儿子。
      “你去问你母亲,那盒子现在何处,快点取过来我看看。”
      小少爷第一反应是加倍抓牢家僮的胳膊,生怕那是父亲支走自己,再把人赶走的借口,哪里敢放。亏得家僮握上那只手,低低哄他:“少爷,我不走,你快去。”
      小少爷这才微微颤抖着松开,再看父亲一眼,终于咬咬牙撑起身,飞似地去了,留下另两人在原地僵持,大抵自觉尴尬,都闭口不语。一转眼的工夫,少爷好容易甩掉那哭哭啼啼盘根问底的姨娘和一脸发黑的大夫人,气喘吁吁地揣了那盒子回来,才跨进门,一股异香已油然入鼻,那老爷手一抖,趋步上前颤巍巍地接过儿子手中的金丝锦盒。
      打开一看,几片薄薄的白木片赫然呈于锦上——正是上等的旃檀。
      那老爷“嘶”地猛抽一口冷气,僵住不动了。
      连那小少爷都忍不住轻轻唤道:“爹?”

      “完了,完了,”大老爷魂不守舍般喃喃念叨,“不该收,不该收啊——”
      却无法怪罪大夫人和姨娘她们没有一眼认出,毕竟寻常百姓中,若非他这样走南闯北到处做买卖,见过些世面,懂分辨奇货的,又有谁会留意几块光秃秃的木片呢?
      想到此,不由五味杂陈地深深看了家僮一眼。
      “亏得你……”回来报信。
      然而想起儿子与此人的关系,还是一时无法容忍,摇了摇头,只叮嘱道:“我得出门一趟,把这东西退还原主,把话挑明,从此两清再不往来。你们好生待在屋里,不要出门……”
      顿了一下后,再望一眼家僮,才硬邦邦地把话接下去,终有些耻于启齿。
      “我知道你以前便一直是服侍少爷的。你……你若还愿意,就在我回来之前,先劝他吃点东西吧。”
      家僮喉间微微一哽,干涩地应了声“是”,一如往时那样弯下腰磕了个头。
      那老爷颓唐地一闭眼,终于小心翼翼地卷起那锦盒,一脸灰败地推门出去,再反手替他们关牢。隔着门,尚能听见他临走前吩咐外面徘徊的人不许擅自进屋,即便是大夫人来也一样,安排妥当,这才快步离去。

      一切嘈乱散尽,屋里屋外终于都慢慢静下来,才惊觉天际有雷鸣,潮气滞重,不一会儿便听见疾风牵着千万银丝淅淅沥沥扎到地上。
      家僮默默把门闩上,而那小少爷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又眼眶一热,滚下泪来,带着满心委屈扯住他后腰的腰巾一角。而家僮早在他伸手时已经转过头,同样红了眼睛,头一回主动靠过去紧紧把人抱住。
      一月有余的相思之苦再藏不住,化作满满一腔柔情溢开。
      小少爷的泪流得更凶了,甚至轻轻抽噎起来,前日被父亲用藤须抽的时候都没哭,以前顺风顺水时更没有。让这样一位矜贵少爷掉那么多泪,受那么多气,家僮自问心中有愧,无言以对,只能渐渐抱得更用力。
      良久,才重新开口说话。
      “你瘦了。”
      “你才是。”
      家僮心里又是叹,又是暂且得以静静相拥的欣慰,苦中有甘,此时此刻却也知足了,眼下凶吉未卜,不敢奢求太多。

      待小少爷的哭声稍稍收住,家僮才松开双臂,抬手替他擦泪,用掌心慢慢焐暖那一片冰凉的脸,同时低声道:“吃点东西好吗?多多少少吃几口,别把自己身子熬坏。天大的事落下来也得先把饭吃了——我娘常常这么说。”
      面前的人不作声,顺着他的动作将半边脸轻轻埋到他手掌上,只嗫嚅一声“那喂我”,又不说话了。
      过去两人心意未通,少爷还未说过这样露骨的话,此时却敢于软绵绵地向心上人撒娇了。家僮耳根微红,当真扶着对方到桌边坐下,自己则把桌上饭菜样样拣出些许,手执碗筷,端到那少爷嘴边一口口喂了下去。
      吃完一碗,待要盛第二碗时,少爷又轻轻推开,偎依在他怀中:“哥哥,我喜欢你。”
      这话自然已经不是第一回听,但这回感慨万千。家僮微微一叹:“嗯。”
      那少爷埋首听他胸膛内怦怦心跳,低声问:“那时……你说你为了讨好我而骗我,本身就是谎话,对吧?”
      总归是瞒不住。家僮苦笑着点点头。
      那少爷扯住他一边衣襟,小小声道:“那你现在说句真话让我听听。”
      家僮脸有些涨,张了张口,才把“我也”二字说出来,外面突然一阵呼啦啦的抖雨蓑声,紧接一段仓促的蹚水声,朝着厢房来了。两人一惊,忙从座位上起身,下一刻门已经被人砰砰拍响——竟是那老爷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两人吃惊地对视一眼,此事事关重大,难道两三句话便摆平了?
      谁知开了门,门前的大老爷脸色比背后萧萧风雨还晦暗几分,蓑衣直接往廊下一扔,那只不祥的盒子居然还揣在腰间。
      他颓然一抹脸上的雨水,声音带颤。
      “……那人,已经不在了。”

      ◆

      “人已经不在了?”
      胡天保愕然看着面前两位门神,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说家僮会在福州衙门待上大半个月,如今半月不到,他特意过来探探情况,才到门口,却被迎上前的门神告知——家僮早已离府。

      “正是,”其中一位门神道,“已经走了两日了。”
      胡天保还不及接话,另一位倒缓缓补上一句。
      “那位少年出府时,后面还有一个侍卫远远跟着。”

      “侍卫?”
      他一愣,心头隐隐生出几处疑窦。与福州府里出去跑差事的卒子不同,侍卫通常只在府中待命,多为巡按一人所用,听其调遣。门神既这样说,必不会有错——可那个人为什么要派人跟踪家僮,莫非那孩子犯了什么错?
      不由一阵惶惶,立刻抽身往家僮的舅舅家赶去。
      谁知来到地方,竟完全不见家僮的身影,只在后院那株榕树下寻到了他的厨娘母亲和舅舅,正一面摇头,一面说话。尤其那厨娘满面愁容,更叫他微微一惊,急忙凑过去听。
      只听那厨娘对着兄长长吁短叹:“前日那孩子匆匆回到家,把前些日子挣得的工钱全塞给我,凳子都没沾一下,便说有急事,要赶回乡下一趟。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事情办妥了自己才能回来,叫我不用担心,转眼一下子跑了……”
      家僮舅舅皱眉道:“这两天雨时下时停,山路泥泞,怎么偏偏挑上这时候?”
      厨娘眼眶发红,只说:“我只怕他口中的‘急事’,和先前那户人家的孩子有关……”

      她口中所指何人,胡天保自然懂得,不由暗暗一惊:莫非家僮回去找那小少爷了?
      可为何如此突然?
      家僮性情稳重,知道分寸,不像一个会因为按捺不住思念便莽莽撞撞闯上门的人——巡按更不会因此命人悄悄跟着他。

      于是立即叫来进退两难,一刻不停地赶往那间大宅。
      家僮舅舅所言果然不假,一路上阴云罩顶,风雨凄凄,许多运货的车队怕山道湿滑难行,都停在一旁。
      可临到镇上,胡天保却一眼瞧见黑压压的一众人马无惧雨势,甩缰吆喝,竟也是朝同一方向驰骋而去。定睛再看,马上之人个个身穿皂衣,头戴兜鍪,挎着一柄腰刀,正是隶属福州府的官兵。
      唯一打扮有所不同的是最前方的领路者,看着更像侍卫。
      愣怔之间,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在大宅门前勒住了马,翻身下去,一个箭步上前叩响大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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