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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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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是一把女声,听得出着急却还镇定:“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谢小姐,我是邢琇言。吴老太太就要去了……”她顿一顿,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啊,谢谢你,我马上过来。” 滢涟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半句话: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一个无亲无故的老人送终的。
这边商佳容还想说什么,曾钰铭的车到了。滢涟向佳容那边点一点头,便上了车。
曾钰铭也不多问,径直开去滢涟说的地方。滢涟像是倦了,阖上眼睛靠在座椅背上,脸微微扬起,更显出脸颊和下巴精致的曲线。看得久了,慢慢慢慢有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安静地挂在腮边一动不动,颤巍巍映着衣服上的红,像一粒透明的痣。
曾钰铭想伸手过去轻轻拂掉这滴泪,又不敢造次,生生出了一背脊的汗,衬衫全贴在身上。
好在路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滢涟匆匆下车,提着裙摆跑进去。曾钰铭不明就里,又不放心,只得跟着进了社区服务中心。
吴老太太半躺在床上,和平时看上去没有太大不同,除了脸上微带潮红,呼吸有些急促。夏夜晚风温暖,空气里面并没有难闻的味道,却多了一点往日滢涟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东西,不由得有些冷意。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气息?她打了个寒战。
琇言体贴地递过一件披肩,低声道:“医生来过,说也就是今晚的事了。老太太到现在也没有觉得痛,真是幸运。”
“老人可有什么心愿?”
“你也知道,她从不问什么要什么,这次只说要洗干净了换件红衣服,若见了面吴先生就能认得她了。”
果然,老人穿件大红的绣花衫子,上面绣的花鸟都已经褪了颜色,苍白黯淡,没有生气。老人的身子很小,衣服空落落的,干皱的一双手叠放在胸前,和往日里一般轻轻地絮语。
听真了,她仿佛在唤一个人的名字:“等等我,我这就会你来了……我一个人过了这许多年,想来你也一定寂寞吧?这下好了,这下我们就再不用分开了……”
说着说着,老人的头向一旁歪去,喉间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竟再没有响动,脸上的笑容却久久不退。
死亡,居然也可以这般安详。
滢涟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红。原来,都是一样的。有人庆生辰,有人死缠绵,到头来都躲不过这一遭,那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还有什么值得纷争扰嚷痛哭失声的?
“谢谢你来,谢小姐。” 琇言轻轻握一握滢涟的手。
“不,谢谢你,琇言。”
接下来的日子,对滢涟而言,好像是她这一生里面最安静闲适的一段时光。
没有等待就没有失望,没有期盼也就无所谓伤心。每天按部就班,也觉得充实,多了时间一个人看书看电视,再就是去琇言那里帮忙,甚至每天都在服务中心吃午饭。饭盒很简陋,菜式也简单,滢涟却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剩,几个星期下来体重也增加不少。
吴老太太留下的东西有限,除了几件衣服,她珍而重之收藏的就是一大叠花样子,有的纸张早已泛黄变脆,悉悉窣窣好似蝉翼。滢涟看了不舍,花好些工夫复印,又小心把原件塑封保存好。邢琇言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你就都拿了去罢。老太太若知道也一定欢喜,除了你,现在还有谁对这些感兴趣?给你才不算糟蹋了。”
一来二去,滢涟和服务中心的人都熟悉,尤其和琇言谈得来。曾钰铭也会时常过去坐上个把小时,三个年轻人坐在窗下,手里不停,间或交谈几句。多数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天光云影变幻,时时不同;风拂叶梢,蜂吟蝶舞,自然界的天籁从不间断,听来真切,并没有人觉得闷。
偶尔居文仪过来送些东西,或者找琇言说话。两个人谈东说西,听在滢涟耳中全都新鲜奇妙,身子微微向前,说不出的向往渴望。居文仪看似柔弱单薄,语锋和观点都犀利,总有自己独到见解,而琇言总是宽厚平和,一如她的为人。时间久了,滢涟时不时也加入到她们的对话里面去,一次两次,还有些怯生生,得了鼓励,眼睛因兴奋而亮晶晶,话也多了,说话的时候脸也不再红了。
那一天起早就闷热潮湿,低气压叫人浑身粘腻,透不过气来,远远的天际有闷雷滚动,近处却还能看见隐隐的斑驳阳光。
盛夏终于来了,这城市多雷雨暴雨的盛夏。滢涟把才洗完还是半湿的头发打散,又觉得热,再去洗把脸,把长发通通拧到脑后束起来,这才清爽。
她才进服务中心,做了一壶加了冰块和蜂蜜的薄荷茶拿去休息室,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便砸了下来。
一眼望出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空蒙蒙,风卷着雨花扑到东扑到西,没有任何方向的狂乱暴怒。滢涟来不及关窗,湿了半幅衣袖,忽然间心里也是一片白茫茫空蒙蒙,太多过去扑上来,似要将她溺毙。她静静吸一口气,胸腔里有大团大团的酸楚要压过她的喉咙。它们还都在那里,永远伺机蠢蠢欲动。只是她伪装得太好,连自己都骗过了。
事情,总该有个收梢吧?这上下,曾钰龙和闵雅弦应当已经办过婚宴了,滢涟虽然经常看见曾钰铭,她不问,他也从不提起。现今,她住在曾钰龙置的公寓,越发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月的银行帐户没有照常地打进生活费,连信用卡都因为没有还清之前的款项而暂停,滢涟也开始节俭,以往的积蓄不多,但维持一段时间也并不困难。
只是,事情总该有个收梢吧?他难道永远都不见她了?
身后的门发出响声,是浑身尽湿的曾钰铭进来。
“这么大的雨,等停了再出门不好吗?如今也是在大学里上班的人了,还整天往这里跑,知道了不给人笑话?我早就没事了,不用总是来陪我,” 滢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等一等,我给你拿干毛巾和热茶去。”
拿了毛巾走回来就几步路,滢涟却走了足足十分钟。她怎么一直就忽略了曾钰铭呢?这个腼腆斯文的英俊青年,总是不言不语地陪在她身边,看过她的挣扎,也看过她的眼泪,他温和的眼神和言语,不知不觉竟陪了她这段日子。想到好几次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滢涟心里忽地一动:自己难道真的忽略了他的心?
休息室的门半掩,滢涟踌躇再三,轻轻上前,正看见曾钰铭靠在老式壁炉前,眼光一瞬不瞬望住门边,眼睛微微濡湿闪亮。
滢涟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邢琇言正站在门边,脸颊绯红,神色却欢喜,姿态也坦然。
两人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仿佛有无形牵系紧紧绊住双方的目光,凝结在对方的身上,再也不愿移开。
滢涟退了出去。是,没有人看见她。这一刻,他们彼此找到了对方,眼睛里再容不下别的人和事。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少,他们终于找到了对方,这无限欢喜怎么还经得起浪费?
他跟她来这里,所以他看见了她。原来,命运一早就有安排,每个人都在那里面尽力演好自己的戏份,有人表错情,有人会错意,没有关系,剧本早已经写就,走下去就好。
滢涟不愿打扰,出去叫了一部街车回家。雨小了许多,似从狂野的哀哭转了呜咽,更叫人不忍,满街的泥泞湿滑,行人纷纷抱怨。
还有一个街口就到,车流却拥堵不堪,汽车喇叭此起彼伏,异常嘈杂。滢涟穿的凉鞋,并不介意,跳下车来走过去。
空气里是暴雨后带着清新的湿意,滢涟轻巧地绕过一个水潭,全不理会小腿上溅到的几星泥点,正要按大楼的门铃,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叫她:“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