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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九

      还是老样子,陈旧的留声机放着悠扬的苏/联调子,客人只有伊万,坐在茶几边,随手翻看着扔在沙发上的被翻得很旧的《狂人日记》。
      他似乎对内容不太感兴趣,只是粗略地翻了一遍便放下了,然后回过身,看着厨房里忙来忙去的王耀。王辉刚才来过电话,说自己会晚一点回来。结果做饭的任务真的落到了王耀一个人身上。他穿着黄/埔的军装衬衣,衬衣很薄,把他的背影勾勒得有些瘦削。
      伊万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厨房门口。
      “要帮忙么?”他绕到王耀身后。
      王耀用手肘推开他打开旁边的碗柜:“现在不用,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
      伊万又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在感到自己确实碍手碍脚之后只好退了出去。他解下围巾放进沙发里,走到留声机前摆弄起来。悠扬的苏/联调子戛然而止,他取出唱片,随手翻看着一旁的唱片袋。他翻出一张上/海老调,封面上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着深se旗袍。他将唱片取出放进留声机里。
      依依呀呀不甚清晰的女声伴随着音乐从喇叭里流溢而出。
      “这唱的是什么。”伊万无奈地笑了笑,却任由它放着。
      “伊万•布拉金斯基。”厨房里传来王耀的声音,“过来帮忙端菜。”
      伊万走过去,跨进厨房接过王耀手中的菜。看上去美味而柔软的蛋花在碗里微微晃荡。伊万盯着那碗蛋花,说:“小耀你这么叫我听着有些别扭呢。”
      王耀在忙碌中回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伊万端着菜出去了,边走边嘀咕:“认识你这么久了,还叫人全名,真伤感情啊。”
      王耀撇撇嘴:“不叫你伊万老师就很不错了。”
      菜都上齐了。很普通的家常小菜,但王耀为了款待伊万着实尽了全力。对于一个早年留学巴/黎的中/国人来说,在短时间内学会做好中/国菜不是一件易事。
      彼时伊万正在准备碗筷,王耀绕到电话机前,要通了瞿秋白的电话。那头传来接线员不紧不慢的声音,然后是王辉匆忙的声线:
      “小耀我这边忙不过来,晚饭就在瞿先生家吃不回来了。”
      还没等王耀应声,那边便挂断了电话。
      王耀放下听筒,不留痕迹地轻叹一声。他听着厨房里叮叮咚咚的碗筷声,突然不知道应该整理怎样的情绪去面对伊万。他拍打着衬衣走近饭桌,伊万将桌上的一切摆放完毕,那道蛋花似乎是他眼中的重头戏,因为他把它摆到了所有菜的中央。
      王耀的语气轻描淡写:“王辉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窗外天se渐晚,伊万在屋内温暖的光线下微微舒展笑容:“真的?”
      “嗯。”王耀应着拉出椅子坐下,“又在瞿秋白家忙得脱不开身了。”
      伊万盛饭,轻轻放在王耀桌前,“最近找瞿先生的人特别多吧,他家都快成集体宿舍了。”
      王耀拿起筷子,习惯性地准备夹菜,看伊万还站着,就招呼他坐下快吃。伊万坐到了王耀身边,放弃了一直属于他的对桌的位子。王耀夹起的菜中途掉转方向,很自然地送进伊万碗里。
      他拾起刚才的话头:“是的,毕业、招生什么的,都需要他们忙来忙去。”他扒了一口饭,然后又说:“倒是你们,闲得要死,还好意思是□□呢。”伊万放下碗筷看着他:“小耀,招些什么人,怎么招,这是你们国家的事,我们想管也管不着。”
      王耀心里突然一堵,他打内心对伊万分得那么清楚的“你们”“我们”产生排斥。他想对伊万说,我和校长他们不一样,我们自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而我和你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话题只会令人产生不愉快,他特别不想破坏今晚的气氛。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唱片已经换过了。悠扬的苏/联音乐被既熟悉又陌生的上/海老调取代。
      王耀诧异:“你动过留声机了?”
      伊万点了点头:“想听听你家乡的音乐是什么样子。”
      王耀低头笑了笑:“上/海么。”他的神情染上遥远的se彩,似乎正在回忆一些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杜撰的儿时记忆,“我对七岁之前发生的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伊万也笑了:“那刚才不如放点法/国音乐,你会更亲切一点。”
      “不。”王耀说,“上/海挺好。”
      伊万拿起勺子舀碎了蛋花,第一勺送进王耀碗中,第二勺送进自己碗中。边吃边说道:“我就爱吃你弄的蛋花,小耀。”
      王耀心中泛泛升起暖意,嘴上却一副不领情的口吻:“我以为你只喜欢吃娜维拉做的菜。”他不太习惯叫王辉的苏/联名字,以至于“娜维拉”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显得生硬极了。
      伊万终于被他逼得放下碗筷,他直视着他,用一种哭笑不得的复杂眼神。
      “醋还没吃够呢,小耀?”伊万问,“姐姐的醋有那么好喝么。”
      王耀一口饭噎在了喉咙里,暗骂他说话依然这么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他俯下身猛烈地咳嗽,止也止不住。眼泪从眼角不能控制地溢出。他狠狠闭上眼睛,想把它们逼回。
      伊万抬起手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他的手掌比王辉的大很多,王耀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自己会有不同的感觉。
      这种亲近的方式,顿时使他长时间淤积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他捂住不断潮湿的眼睛,弯下的腰显得沉重不堪。他不敢直起身来。
      伊万感觉到王耀肩膀传来的颤抖,手停止了动作。
      空气变得沉默,只剩下唱片,不解风情地唱着欢快的曲调。
      王耀间断的抽泣被压得很低。他尽了最大努力却还是使自己此时的狼狈显露无疑。很多混乱的情绪挤满心脏,拥挤不堪。他长时间无处倾诉无处排解,才会以这种他最不愿意在伊万面前表露的方式,发泄出来。
      而当伊万也俯下身,用自己的双手环住他的肩膀时,王耀更加不知所措。他无所适从地垂下自己捂住眼睛的手,任一脸潮湿贴近伊万薄薄的毛衣。
      然后觉得安心。
      东/欧人的身上,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酒香与淡淡的烟草气息,以及能驱散深秋之寒的触手可及的温热。
      他的肩不再颤抖,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混乱情绪也渐渐平息。
      他静静享受着这位苏/联人给予的安稳,犹如纷繁扰攘的嘈杂中忽然而至的宁静。
      他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开口:
      “伊万,我不想毕业。”
      伊万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
      王耀猛然抬起头,挣脱伊万的手。微肿的双眼如果不是泪迹未干,很像连夜不眠的结果。他看着伊万:“谁舍不得你!我是不想去打仗。”
      伊万扬起笑容:“都十八岁了,还像个受不得委屈的孩子。”
      “是谁老说我们是小孩子,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王耀马上接话。
      “唉我一个外国人怎么说得过你。”伊万伸出大拇指抹去王耀嘴角的泪珠,动作亲昵却自然,“嘴都这么厉害,谁也不好惹。苏青也是,你也是。”
      王耀的眉头渐渐紧蹙,提到苏青他的神se不免有些黯淡。
      “说到苏青,她最近怎么了?”
      伊万一边往王耀碗里夹菜一边笑道:“什么怎么了?”
      “怪怪的。”王耀端起饭碗继续吃起来,“也不怎么来这里了。”
      伊万抬起眼,笑道:“少女心事几人知。”他顿了顿,又说:“人有了秘密,就会变得奇怪噢。”
      “她能有什么秘密。”王耀说,“她在我面前就像张白纸。”
      伊万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别那么自信,小耀。”
      那天晚上,直到伊万离开之后,王耀才后知后觉地揣摩起他的话来。
      然后发现,伊万与苏青之间那种难言的默契感令人有些不安。似是二人都同时死守着某个相同的秘密,而自己却是个不知内情的完完全全的外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了解苏青了。
      那个自认识之后,就被自己看得像张白纸一样的姑娘,此时突然蒙上了难解的图案。
      而那些图案也像笼子一样,锁住了她那颗越来越不想被别人看透的心。
      王耀坐进沙发里,把身子向后靠,微闭双眼。
      既然难懂,那就随它去罢。
      今晚他大部分心思并不在苏青身上。饭桌上提起的毕业话题还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同大多数黄/埔学生一样,对自己未来的去向充满期待。而于他,更多的还有担忧与迷茫。
      而在今晚之前。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念头。
      他想留下。留在黄/埔。即使每天面对琐碎复杂的翻译材料,与各怀心思的友党同事,他也想留下。留在这个他曾经无数次觉得自己待不下去的环境里。
      不是前线的战火使他畏葸不前,他无数次说服自己是因为舍不得王辉,舍不得苏青,以及对翻译工作的无限热爱。
      还有——可能吗?
      王耀疲惫的笑容在温暖的光线下柔和开来。
      还因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来自遥远北国的东/欧人?
      留声机里的唱片依依呀呀地旋转着,玄关的风铃在伊万关门之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晃动声,此时已归为平静。
      他的内心也被某种宁静占据。

      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眼前浮现的,是东/欧人浅浅的温暖的微笑。
      我的苏/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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