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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未曾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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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亭的初雪下到傍晚就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被路灯照得泛起柔和的暖黄色光晕。
林枫妍定的居酒屋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门帘是靛蓝色的暖帘,上面印着白色的“燔”字。
推开木门,暖烘烘的炭火气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低低的谈笑声。
零枫伊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热闹起来。
“温温!这边!”林枫妍从最里面的位置站起身挥手。
零枫伊脱掉大衣挂好,目光在包厢内扫过。
长方形的木质矮桌,一侧坐着林枫妍,她旁边是正在研究菜单的顾蝶然。
顾蝶然对面,沈砚冰正拿着烧鸟串,一边吃一边和旁边的莫词渊争论着什么,表情生动。
而莫词渊……他旁边坐着的,是君沐阳。
他今天没穿白大褂,一件简单的烟灰色高领毛衣,外面搭着深色大衣,不过已经脱下放在一旁了,显得肩线挺拔,气质清俊。
他手里拿着一杯热茶,正静静听着沈砚冰和莫词渊的对话,侧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零枫伊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在林枫妍和顾蝶然中间的空位坐下。
这个位置,恰好与君沐阳呈斜对角,不远不近。
“枫伊姐!”顾蝶然看到她,眼睛一亮,立刻放下菜单凑过来,“听枫妍姐说你开新书了?什么题材?快透露点!”
“是个关于冰川科研的故事。”零枫伊温和地笑笑,接过林枫妍递来的热毛巾擦手。
“科研?哇,听起来好酷!”顾蝶然托着下巴,“那有没有感情线?男主是什么样的?”
零枫伊余光似乎感觉到斜对面有道目光轻轻落了过来。
她没抬头,只浅浅笑着:“有感情线。男主……是个很理性,但也懂得尊重和等待的人。”
“听起来就好有魅力!”顾蝶然捧场。
“得了吧你,”坐在对面的沈砚冰吞下嘴里的鸡肉,插话道,“你上次还说我的新项目‘理性得毫无人性’呢。”
顾蝶然立刻瞪过去:“你那叫理性吗?你那叫轴!跟你解释了三遍用户需求,你非说你的算法逻辑更优美!”
“算法逻辑就是更优美啊!”沈砚冰不服,“而且最后不是按你的需求改了吗?”
“那是本小姐据理力争的结果!”
“是是是,顾大小姐最厉害。”
沈砚冰语气敷衍,但眼里带着笑,顺手把烤得恰到好处的鸡软骨串递到顾蝶然面前的盘子里,“喏,你的,没放辣椒。”
顾蝶然哼了一声,却也没客气,拿起就吃。
林枫妍在旁边小声对零枫伊笑:“这俩,欢喜冤家没跑了。”
零枫伊弯了弯唇角,视线不经意抬起,正好撞上君沐阳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经看了过来,眼神在暖黄光线下显得比在诊室里深邃,少了几分专业的距离感,多了些……难以辨明的幽深。
零枫伊率先移开了视线,端起手边的乌龙茶喝了一口。
心跳平稳。她对自己说。
……
菜品陆续上桌。滋滋作响的烤牛舌、油脂丰盈的鸽腿、焦香软糯的年糕、热气腾腾的寿喜锅……
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话题天南海北,从沈砚冰公司最近遇到的奇葩甲方,到即将举办的青年艺术家联展,再到顾蝶然吐槽她家猫又打翻了她收藏的香水。
君沐阳话不多,但偶尔开口,总能精准地接上话题,或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得讨论更深入。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倾听的磁性质感。
零枫伊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听,偶尔被问到才说几句关于新书构思的话,简洁而有力。
“所以,枫伊这次写的,是两个科学家在极端环境下的故事?”莫词渊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想到这个题材?”
“一直对极地科研感兴趣,”零枫伊放下筷子,声音温和却清晰,“觉得在那种剥离了日常琐碎、直面自然伟力的环境里,人的本质会显露得更彻底。
爱情也好,理想也好,都会呈现出更原始、更坚实的形态。”
“更原始、更坚实……”
莫词渊咀嚼着这两个词,点头,“有意思。比起都市里被太多符号包裹的情感,这种设定确实更有冲击力。”
“可不是嘛,”林枫妍挽住零枫伊的胳膊,一脸骄傲,“我们温温写故事,从来不只写情情爱爱,格局大着呢。”
“听见没?”沈砚冰用胳膊肘碰了碰顾蝶然,“学着点,别老看那些无脑甜宠。”
“沈砚冰!我看什么要你管!”顾蝶然炸毛。
桌上响起一片低笑。
在这片笑声中,零枫伊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这次没有避开,而是平静地回望过去。
君沐阳正看着她,手里捏着小小的清酒杯,眼神里带着一丝很淡的、近似于欣赏与探究交织的情绪。
“在极端环境下,情感反而会变得更纯粹。”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桌边的谈笑稍微静了静,“因为生存的本能和精神的依赖,会被放大。
但同时,选择也会变得更加艰难,因为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关乎生死或理想。”
零枫伊的心轻轻一颤。
他听懂了她没说完的话。
她不仅仅想写纯粹,更想写在这种纯粹背景下的、清醒而艰难的选择。
“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简短地肯定。
两人的目光在温暖的空气里接触了几秒,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关于创作理念的共鸣在悄悄传递。
然后,零枫伊看到他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他抬手,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侧颈的线条利落干净。
零枫伊垂下眼,夹起一片煮得刚好的白菜,放入口中。
味道清甜。
……
聚餐过半,气氛愈加热络。
顾蝶然和沈砚冰又开始新一轮的“辩论”,林枫妍加入战局,莫词渊偶尔笑着补刀。
零枫伊起身去洗手间。
用冷水拍了拍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清明。
刚才那短暂的、隔着餐桌的无声交流,并没有扰乱她。
反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几圈涟漪,但潭水依旧幽深见底。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拉开洗手间的门。
走廊拐角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倚在窗边,指尖一点猩红明灭。
是君沐阳。
他大概也是出来透气的,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怎么抽,只是任由它在指缝间静静燃烧。
窗外的夜色和远处的灯火落在他身上,将那清冷的身影晕染出几分孤寂的轮廓。
听到脚步声,他侧过头。
目光相遇。
零枫伊脚步未停,对他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要继续往包厢走。
“零枫伊。”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响起,比在室内时更低沉。
她停下脚步,回头。
君沐阳将烟摁灭在一旁的灭烟器里,走了过来。几步的距离,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丝冷冽的气息。
他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不算近,但已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你的新书,”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的闲聊,“主角在面对过往的‘冰川’,那些冻结的隔阂与误解时,会用什么方式融化它?”
零枫伊抬眸看他。
走廊光线昏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里面映着一点走廊壁灯的光,还有她的影子。
“不会刻意去融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样平静,“冰川是气候的记忆,强行融化只会造成洪水。
他们会……绕过它,或者,在它旁边建立新的观察站。
理解它存在的理由,然后与它共存。
或许在更漫长的地质时间里,它会自然消融,但那不是故事需要关心的重点了。”
君沐阳沉默了片刻。
“与它共存。”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缓,“很理性的处理方式。”
“成年人的世界,理性比冲动更可贵,不是吗?君医生。”
零枫伊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来访者”对“医生”的礼貌笑意。
君沐阳深深看了她一眼。
“是。”他最终说道,“但在某些情况下,理性也可能是一种更深刻的冲动。”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
零枫伊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出来太久不好,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走向包厢。
走了几步,她听到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期待看到你笔下的‘新观察站’。”
零枫伊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他,轻轻抬了下手,示意听到了。
推开包厢门,里面的热闹和温暖重新将她包裹。
她坐回位置,神色如常地加入话题。
几分钟后,君沐阳也回来了,他身上那丝淡淡的烟草味很快被食物的香气覆盖。
他依旧坐在原处,安静地喝茶,听大家聊天,仿佛刚才走廊上那场简短的、充满隐喻的对话从未发生。
只是,在零枫伊偶尔抬手去夹远处盘子里的烤鳗鱼时,那盘菜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到了她面前容易够到的位置。
她抬眼。
君沐阳正侧头和莫词渊说话,仿佛这个动作只是无心之举。
零枫伊垂下眼帘,夹起一块鳗鱼,放入口中。
肉质细腻,酱汁微甜。
窗外,冬夜的溪亭安静沉睡。
而这一方温暖的斗室里,故事里的人和故事外的人,命运的红线,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而缓慢地,再次缠绕。
窗外的夜色愈发沉静,小巷里偶尔传来积雪从檐角滑落的簌簌轻响。
居酒屋内的暖帘低垂,将这一隅的灯火、笑语与蒸腾的香气温柔拢住,仿佛与外面清冷的冬夜隔成了两个世界。
桌上的杯盘渐空,炭火在炉中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柔和。
谈话声已从热烈的争论转为慵懒的散谈,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温存絮语。
零枫伊捧着一杯渐温的茶,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斜对面,君沐阳正微微倾身,听着莫词渊低声说着什么,侧脸在昏黄光线下凝成一道静默的剪影。
那截烟灰色的毛衣领口,此刻看来,竟比窗外未化的初雪更让她感到一种清晰的、存在着的凉意,与此刻满室的暖融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锚定了某种真实。
她收回视线,看向掌心茶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的茶汤。
今夜一切如常。雪按时停了,朋友依旧热闹,故事仍在笔下生长。
所有对话都合乎情理,所有举动都未越界。连那盘被推近的鳗鱼,也可以解释为偶然的体贴。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像雪后初霁的夜空,看似干净如洗,却已吸饱了降落过的寒意。
或者像她笔下的那些冰川,最深刻的改变,往往发生在肉眼不可见的深处。
在压力与时间的共同作用下,晶格缓慢转向,形成新的、更坚韧的构造。
林枫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说:“差不多啦?明天还要工作呢。”
众人笑着应和,开始收拾衣物。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椅子的轻挪声、零星的告别话语,汇成夜晚散场的前奏。
零枫伊站起身,取下大衣。呢料的冰凉触感贴上指尖,让她倏然清醒。
她随着大家走到门口,靛蓝色的暖帘被掀开,冬夜清冽的空气涌入,瞬间冲淡了身后浓郁的烟火气。
小巷地面的薄雪映着远处朦胧的灯光,泛着湿漉漉的微光。
几个人互相道别,身影在巷口的不同方向散开。零枫伊系好大衣腰带,抬头望了一眼深蓝色的夜空,没有星星。
只有一层均匀的、天鹅绒般的黯蓝,覆盖着这座刚刚落过雪的城市。
她转身,朝着自己该走的方向,迈开脚步。
靴底踩在微湿的雪上,发出极轻的、咯吱的声响,一步,又一步,清晰而孤单,在寂静的巷子里慢慢延伸向远方。
身后,居酒屋的灯火依旧暖黄,那方靛蓝色的暖帘轻轻晃动。
最终静止下来,温柔地掩住了屋内残余的温度,以及所有未曾明言、却已悄然落定的伏笔。
夜色正浓,溪亭安眠。
而雪虽已停,融化却才刚刚开始,以一种寂静的、只有大地知晓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