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鲛天涯》普鲁登斯

2、第 2 章

　　我望着斯菲亚奋力驳斥着这个童话故事的样子，他的每个字出口都是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清晰无比。如果不看他凶狠的，只要是一条鲨鱼都会有的可怖外表，他就是个极为完美的辩论家。语言优雅犀利到能让对立方吐血倒地。如果他平时说这样的话，我早就难看得要死地哭哭啼啼了，但是今天，我非但没有任何的伤心，反而玩性大发，听斯菲亚完成这一完美的驳斥之后，说道：“你吃醋了？”

　　斯菲亚愣了愣，然后他望着我，一脸不明所以地样子，刚才的机智理性一扫而空，迷惘至极地用全部的脑细胞思考着这四个出乎预料从我口中蹦出来的字。然后他忽然间明白了，蹭的一下游出去七八米。紧接着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往回游，在我面前嘀咕着：“有什么好吃醋的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看着他这副强装冷静的样子，甩甩尾巴说道，“走啦。回去咯。”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慌张的，我喜欢斯菲亚，他也喜欢我，这点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于他的反应我也没有一点奇怪的感觉，这么长时间来我对他的一切都知道的详细到极致了。

　　斯菲亚跟在我后面，一路上依旧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嘀嘀咕咕：“有什么好吃醋的啊。”他就这么别扭了很久，直到我们回到了那堆废墟里，他才说出了一句和“吃醋”这个词以及和它意思相同、相近的词语没关系的话。他在海水里，笨拙的身体游来游去，说道，“我要是也能变成人鱼就好了。”

　　我望着眼前的轮船废墟，这艘船是什么时候沉没的，我找不到任何判断的依据。我发现这里的时候，周围没有任何尸骸残骨，整个巨大的轮船只余下一个巨大雄伟的骨架，但是在海底，它显得这般渺小和卑微，连一处景致都算不上，不能引起任何海地居民的注意力——除非他们用它来恐吓自己的小宝宝远离危险——只有我这样的，那时候还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人鱼，才被迫把这里作为栖身之地。

　　在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一切都被染上了与死亡，绝望等词汇有关的可怕气息。但是斯菲亚在我面前，用清晰的语调完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也能变成人鱼就好了。”

　　我在这种可怕的地方，浮在海水里面，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也能变成人鱼就好了。”斯菲亚没有再唯唯诺诺嘀嘀咕咕，他面对着我，无比清晰无比干脆地回答着重复着。这样坚定诚恳的语调，配上一条鲨鱼凶残的外表，让我愣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笑一笑说：“想什么呐你。”

　　斯菲亚低下头，没有再刻意地强调什么。我也没有看到，这个念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深深地从他那双鲨鱼的眼睛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脑海里面，找到最核心的部位，深深地往下扎了进去，从此根深蒂固。我完全没有在意他说的那句话，依旧望着废墟外的死寂的海水，想着我的心事。而我身后的斯菲亚眼里的东西，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其存在。

　　“你喜欢人类吗？”斯菲亚游到我身边，几乎是挨着我。然后他这么语气不自然地问。
　　“为什么问这个啊？”我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他向来是不喜欢问这个的。他不喜欢人类，说地面上的生物是最污秽的东西。事实上有一次我和他在海底游玩的时候，看到了被割掉鱼鳍沉在海底等死的鲨鱼。它们不能游，就像童话故事里说过的会唱婉转歌曲的鸟儿因为没有翅膀而不能飞一样，它们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从此也失去了游动的权利，更别说暴露出凶残的本性去攻击其他的鱼。

　　他一定也看到了。
　　我伸出手抱住斯菲亚，说实话他的身体并不是很适合那种温暖的拥抱。他的鱼鳍会从我的怀抱里钻出来，身体还海水里显得很滑腻，像是随时都能溜走一样。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在海里我的拥抱也是没有温度的。不是吗。

　　“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我违心地说着，声音差点染上哭腔。我把脸别过去，双手再缠绕地紧一些。

　　我的内心也没有和别人差别大到哪里去，我是说在还没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像所有听故事的小人鱼一样向往人类世界里的王子。不过就像斯菲亚说的一样，估计连宫殿里扫地的人都未必待见我，更何况我上了岸会遇见什么都还是个问题。一切都不会按照童话故事里的情节走，哪怕你是编这个童话的人。我得有自知之明，并且得清醒些，得知道自己的地位。

　　人类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真的哭了。
　　“喂……我知道的啦。”斯菲亚的眼里有我看得出来的莫名其妙，但是也有一些我看不出来的东西。

　　斯菲亚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他是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在水晶宫殿的时候，有一个名字叫做薇斯娅，我告诉过他的。但是我告诉他我过去的人生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他叫我的时候，要么就是游得离我很近很近，让我注意到他的存在，然后说他要说的话，要么就是直接用“喂”之类的语气词称呼我。

　　我被叫做薇斯娅，而不是“喂”的时候，是我到现在还最恶心最仇恨的一段人生。

　　我还记得水晶宫殿里那些绝美的小人鱼，她们不管是比我大一辈还是大两辈，还是和我等大，她们都有一条美丽的尾巴和一口有着珍珠一般光泽的整齐小巧的牙齿。她们都和我一样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她们被称呼或者彼此称呼时，都会在对方的名字后加上公主皇后之类等等头衔。而我从小就被“薇斯娅”“薇斯娅”地叫过来叫过去，甩着一条难看的鱼尾，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应一声然后在她们压得恰到好处的嘲笑声里忙这忙那。

　　我还记得那条老人鱼。说实话她其实很漂亮，就算上了年纪也是她那个年龄段最美的人鱼。她在讲故事的时候，周围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的子孙。很久以前，她还容许我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边打扫一边听，为此我感到荣幸之至，哪怕每次都是一样的人鱼啊王子啊之类的故事，再怎么老掉牙我都不肯漏了一个字。

　　但是后来，我就不被允许出现在她讲故事的后花园里，甚至不被允许和与我同一辈的小人鱼公主们睡在一个房间，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宫女住在一起，每天除了打扫卫生就是听那些上了年纪的宫女讨论这讨论那。我不明白那条老人鱼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来这么大一个转变。

　　但是我的仇恨就这样在平时的一点一滴里堆积起来，所有的嫉妒，不甘，自卑，痛苦全部疯狂地生长汇聚到一起，变成一颗紧紧的坚硬的种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脏里面。然后它慢慢地生长，在我躲在角落里被泼脏水的时候，在我听到那些宫女讨论着我难看的尾巴和尖利的牙齿的时候，在我拿着拖把小心地扫着后花园那些不听话的珊瑚的时候，它都得到了最充分的养料，它慢慢地窜出新芽，尖锐的芽尖刺破我的心脏内部往外挤着奋力地长大。

　　都是一样的种类，凭什么我就要遭受这些不平等的待遇。
　　凭什么我只能咬牙切齿地打扫卫生吃剩菜度日，你们却可以颐指气使。

　　后来我咬伤了那条最美的，叫做赫莉娅的人鱼，然后我逃了出来。

　　我遇到斯菲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接受他直言不讳的语气。他评论我的人生经历时，通俗地说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哪怕我再怎么哭再怎么闹，他都还是没有表情地继续说下去。直到我一挥手打过去大吼你有完没完。在这之前，他那张嘴一点克制都没有。

　　但是他后来就变了，看到我听着听着就变了脸，他就会停下来道歉，然后在我身边游来游去的。对于那些刚开始还会来欺负我的鱼，都被他咬伤或者干脆咬死。我有时候会伸手抱着他，望着他难看的皮肤和凶狠的眼神，以及尖利的牙齿，找到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安心。现在他甚至会在我怀里变得乖乖的，虽然说话的时候依旧连珠炮似得不留情面。

　　似乎也是因为他，我才认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对于那些人鱼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才能变得坚强变得勇敢，活在一片可怕的废墟里这么久都毫无恐惧感。

　　“想什么呐你？”他学着我的语调，半开玩笑的对我说。我翻了个白眼给他，他就立刻变正经了，“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出去干嘛？”我刚说完，身边就空荡荡的只剩海水了。

　　赫莉娅那张号称最美的脸蛋依旧娇艳洁白，她的神情带着一目了然的倨傲，她的声音从那双饱满红润的两片唇瓣里发出来，带着一种让人胆寒的阴森恐怖。她说：“你确定了？”

　　斯菲亚回过头，仔细地朝那片废墟看了看，薇斯娅似乎还在里边。然后他做了个肯定回答。“我想保护她，”斯菲亚回过头看看，然后压低声音，“本来我以为只要让她安全就可以了，但是……”他犹豫了几秒，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赫莉娅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那个最终毫无意义的痛不欲生的夜晚，那个女人带着尖尖的帽子，居于不知为什么涌不进海水的巨大洞穴里，她的瞳孔漆黑如夜，手里闪出一道清晰的寒光，伴随着阴恻恻的声音：“你确定了？”

　　赫莉娅用力甩了甩脑袋，一头深紫色的长发飘散在海里。然后她说，“走吧，我给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