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鲛天涯》普鲁登斯

1、第 1 章

　　那条人老珠黄的人鱼开始讲那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给她的那几条人鱼听的时候，再一次给了我一个鄙视轻蔑的眼神。每次她讲故事的时候，只要看到我在场，她就都会这么瞪我一眼。她那些争先恐后往外衍生的鱼尾纹，因为她凶神恶煞的表情而深深陷进老化松弛的皮肤里面。她这张狰狞的面孔尤为可怕，导致我在回瞪她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眼角，有没有几条深深的皱纹。

　　她的周围还是围着那几条小小的人鱼公主。她们摆动着好看的鱼尾围成一个色彩斑斓的圈，在她们所谓慈祥的祖母或曾祖母面前，乖巧地催促着故事的进展速度。我看见她们用镶嵌着珍珠的头饰装点着的各色长发在海水里肆意飘扬出的好看弧度。同时我看见自己的银色长发从身后飘到我眼前，像是要故意形成对比似的，上面还卷着一些脏兮兮的类似水草的东西。

　　我一甩鱼尾，游走了。
　　在我回过头看不到那些家伙的时候，我再一次在心里咒骂那条该死的老人鱼。这片海域的人鱼这么一族，因此我肯定和她有血缘关系，但是只有我每次都会被排挤掉。小时候我总是那么恨她，比现在还要恨很多很多倍。

　　我把仇恨发泄在那条这片海域里最漂亮的那条人鱼身上。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整天都喜欢坐在后花园里唱歌。谁也不理。现在她倚在一边，对那个童话故事翻着白眼。我看见她的头发在海水里飘起来，脖颈上有一处很明显的咬痕。

　　她真的很漂亮。也是那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里的主角。据说她就是那条曾今向往人类世界，而去以自己的嗓音为代价问女巫要来魔药劈腿变为人类，最后在海面上救起王子的那条人鱼。她的父母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她的命和声音。在我还没有明显感知到那种只针对我的排挤时，我还会用仰视的目光望着她。而现在我还记得自己的牙齿咬破她脖颈的声音，很明显的，就像是刀刃破开血肉的声音一样。

　　那个时候我满口的血，而她连痛苦的尖叫都是动听的。我对着她的脖颈咬下去的时候带着深深的嫉妒和不甘。我知道，如果她是公主，那我顶多也就是负责打扫宫女房间的下从——如果我没有纯正的血统。我有自知之明，也有那种因为自己的自知之明而产生的嫉妒。

　　我在半透明的宫殿墙壁上看到了自己尖牙上的血，然后我摆动着那条难看的尾巴迅速逃走了。从此我就没有再回来过。我不知道那条漂亮的人鱼怎样了，其实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把她当作发泄愤怒的工具。我天天祈祷她好好活着不要死，甚至不要留下证明我存在的伤。

　　我最不想记得的，是那次我唯一一次触碰到血。

　　我很快游不动了。然后在一片离家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看见周围的那些鱼都迅速游走了。速度就像是我当年逃跑的时候一样。而我游下去，抓起一把死掉的珊瑚塞进嘴里，咀嚼得嘎巴嘎巴直响。然后我抹抹嘴，用力一甩自己的尾巴，全速朝家里游去。

　　我的确是个奇怪的家伙。从头奇怪到脚。尤其是我连珊瑚礁都能消化。从小我就习惯了那些小人鱼躲得离我远远的。还有那些较大一些的人鱼，似乎是洞悉了我对她们没有恶意也就是没有危险性，想尽一切办法对我的嘲讽。而现在我终于逃走了，逃的远远的，这辈子都不回来。我每次这么想着，就会一下子觉得心里痛快了很多。

　　我所谓的家是一条油轮的废墟。我到的时候，又看见斯菲亚在那里等我，他周围没有一条鱼。也不知道那些鱼是被他吃了还是被他吓跑了。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让他别在这里等我，不过似乎没有什么用。他不喜欢我出去，但是他从不阻拦，如果我出门，他就在废墟前等到我回来。

　　斯菲亚是条很小的鲨鱼，它的皮肤和我的鱼尾差不多，都是一样难看的颜色。前几天斯菲亚的妈妈死了，于是这片废墟里出现的鱼影就从三个减少到了两个。原先斯菲亚的妈妈总是会叼来小鱼给我，只不过我从来不吃而已。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吃珊瑚礁了，但心里却绝对开心不起来。

　　我从来没有吃过鱼。我已经习惯了嘎巴嘎巴地咀嚼那种难吃到无法形容的珊瑚礁。斯菲亚的妈妈一闻到血的味道就会冲出去抓回几条鱼来，而那种味道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斯菲亚的妈妈日复一日地给我带来已经咬死的鱼，收下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而且他们最后也只会成为斯菲亚的夜宵罢了。

　　我知道她日复一日带来鱼给我的原因，她认为我不沾血腥必定是一种没有意义和作用的伪善。因为从我的一切外貌特征看来，我也一定是一条鲨鱼。我难看的鱼尾和尖利的牙齿，在斯菲亚的妈妈看来就是和她是同类的最明显的标志。

　　斯菲亚看上去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他朝我游过来，在我怀里蹭了蹭，然后又往那片废墟游过去。我嘻嘻一笑，甩甩尾巴，飞快地跟上前去。他游得不慢，但是也快不起来，我很容易和他保持一段小小的但是怎么都追不上的距离。我们像是在玩一样游了几圈。然后我彻底筋疲力竭，大吼着他的名字要他停下来。

　　斯菲亚乖乖地停下来不游了，我游过去几米，伸出手抱着他。他似乎很喜欢我抱着他，在我怀里他会变得特别乖巧。我抱着他，低下头吻着他和我一样的，难看的皮肤，小心翼翼地问：“那种童话你会相信吗？”斯菲亚不喜欢我每次都跑去企图偷听那个老人鱼讲故事，他说既然已经逃走了就不要回去，一次都不要回去。

　　但是我对那个其实已经知道内容的故事还是抱有所谓的好奇心，以至于被深深的吸引。每一次那个老人鱼讲故事的时候，我都会很犯贱地游很远的距离回去听，但是不到一分钟我就会被发现，然后被狠狠地瞪上一眼之后被驱逐掉。自从我咬伤那条最美的人鱼公主出逃之后，她连我的存在都不能容忍。

　　我每次被赶走后都会狠狠地在心里骂那条老人鱼，但是她在其他人鱼心目中不是尊贵的象征，就是慈祥的母亲，祖母或者曾祖母。恨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但是不恨我的人只有斯菲亚和他已经死掉的妈妈。我的恨怎么都不可能改变这整片海域所有生物对那条老人鱼的爱戴和尊敬。

　　就像斯菲亚，不管他再怎么爱我，他的爱，对于整片海域所有生物对我的恐惧和深痛欲绝来说，也不过是大海里最小的一颗水滴。掉进海里就再也找不出来了。就算斯菲亚现在还很小，但他也就是一条死后连葬礼都没有，还有可能连身体都被瓜分掉的鲨鱼。

　　“不信。”斯菲亚果断的摇摇头。他在我没有温暖的怀抱里显得异常理性。“不过能变成人类的药水似乎是真的有的。当然那也可能只是个神话。但是就算变成了人类，你能保证一上岸就遇到漂亮的英俊的，坐在会沉没的船上的，你一定能救得起来的王子吗？就算你遇到了，你能保证你真的会爱上他吗？你总归只是一条人鱼，还是不受认同的存在。”

　　每次看到我似乎要陷进那种甜蜜的童话里的时候，他就会说那么理智那么现实也那么戳痛我心脏的话来让我清醒过来。斯菲亚永远都是最理智的存在。但是我真正因为这些话哭出声的时候，他还是会慌张，会在我身边游来游去说对不起当我没说过就是。

　　其实我哭的样子很难看，我的眼泪流出来不会变成珍珠而是接触到海水就混合得不分你我，斯菲亚一定是看不到我的眼泪的，只能看到我因为哭泣而扭曲起来的脸。他能看到的只有这些，一点都不让人心痛。可是他每次都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