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九天弦歌》山海梦年华

7、浮生若梦

　　明月不归沉内，茶香袅袅，却无法平复非常君内心深处那细微却持续的波澜。他执起白瓷茶壶，水流注入杯中，发出清越的声响，动作优雅从容，一如他惯常示人的面具。然而，他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静室中那位沉睡的少女。
　　明璇玑。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荡开了沉积多年的记忆涟漪。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段他不愿过多回忆，却又深刻塑造了他的岁月。
　　那时，他还不是风度翩翩、智计深沉的“非常君”，而是挣扎求生、名为“黝儿”的人鬼之子。逃离了弱肉强食、充满鄙夷的阎罗鬼狱，踏入的苦境人间，并未给予他渴望的温暖。人类的恐惧与排斥，孩童们带着恶意的石块与嘲骂，还有……来自鬼狱女帝后魃对“孽种”无止境的追杀，如同跗骨之蛆，让他鲜有一刻安宁。
　　颠沛流离，仓皇四顾，天地之大，似乎并无他的容身之处。
　　直到他躲进了那座荒废破败、香火零落的九天玄女观。
　　残破的神像布满灰尘，蛛网遍布，供桌倾颓。但奇怪的是，在那片废墟之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仿佛那尊沉默的、面容模糊的女神像，以一种无声的慈悲，悄然隔开了外界的所有恶意与风雨。那里成了他短暂的避难所，舔舐伤口的一方小小天地。虽然依旧寒冷饥饿，但至少，那颗惶惑不安的心，得以片刻栖息。
　　后来，命运转折，他被九天玄尊发现并带回。
　　玄尊陵寝的岁月，严苛却充实，赋予了他力量与知识，也逐渐掩盖了过往的伤痕。他曾在那沉闷肃穆的陵寝之中，于玄尊收藏的卷轴里，见过一幅九天玄女的画像。画像上的女神宝相庄严，慈悲与威严并存，那一刻，他恍惚将童年那尊破败神像与画中仙姿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悄然埋藏心底。
　　再后来，他外出游历，或为玄尊办事，或追寻人间至味。到底是经验不足，一次轻敌，中了宵小之辈的剧毒暗算，内力滞涩，狼狈不堪，几乎濒危。就在意识模糊之际，是一道清圣光华驱散了阴霾毒雾。
　　他勉强抬眼，看到了一道身影逆光而来。
　　月白色的衣裙不染尘埃，周身流淌着温和却强大的清圣气息，容颜……那是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惊鸿一瞥，并非仅是皮相之美，更是一种集慈悲、圣洁、力量于一体的至高气质，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垂怜，降临凡尘。
　　那一瞬间，剧烈的心跳并非只因毒伤，更因一种强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熟悉与震撼。童年破观中的模糊神像，玄尊陵寝画轴上的庄严仙姿，与眼前之人的身影……轰然重叠！
　　“九天……玄女……”他意识混沌间，喃喃出声。
　　那女子俯身，指尖流淌出纯净温和的灵力，轻易化去了他体内肆虐的毒素。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悲悯众生的淡然。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他艰难地道谢，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女子微微摇头：“举手之劳。吾名璇玑，并非仙子。”
　　璇玑……他牢牢刻住了这个名字。
　　毒素渐清，力量恢复，但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却深刻脑海。她离去得很快，仿佛只是恰巧路过，行侠仗义后便翩然远去，不染片尘。
　　之后，他自然动用了一切能用的方法去探寻关于这位“璇玑”仙子的信息。得到的信息勾勒出一位声名极好的仁心侠女形象，行踪飘忽，常出现在与九天玄女信仰相关之地，救人无数，被百姓私下称为“再世玄女”的明璇玑女侠。
　　然而，更让非常君在意的，是救他之时，她身上那一闪而逝、却本质非凡的灵力波动——那是纯正的仙门武学根基！只是似乎更偏向于净化的属性。
　　他回到了玄尊陵寝，心中疑窦丛生。终于在再一次玄尊前来陵寝检查他修行的进度时，他寻了一个机会，装作不经意间向师尊提起：“日前在外遭遇险境，幸得一位名为明璇玑的女侠相助。其武功路数，似乎与我仙门颇有渊源，不知师尊可知此人？”
　　他清晰地看到，九天玄尊闻言，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先是浮现一丝复杂而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追忆与些许赞赏，随即却又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璇玑……她确实是为师早年在外游历时，机缘巧合下收的弟子。”玄尊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她天赋特殊，心性纯善，于‘玄女道统’修行上极具慧根。只是……她志不在此，不愿拘于仙门一方天地，只愿在外行走，以所学济世救人。吾便也未强求，由她去了。”
　　非常君心中豁然开朗，却又涌起更多疑问。原来如此，竟是同门师姐？只是这位师姐，似乎极为特殊，甚至连仙门都未曾回过。
　　再后来，非常君一直在关注明璇玑的行踪去向……直到关于“再世玄女”明璇玑的消息渐渐少了，直至某一日，明璇玑的行踪彻底断绝。
　　他隐约听到一些模糊的传闻，说她为了阻遏一场巨大的灾劫，挺身而出，最终……坦然赴死，于天罚之雷下，香消玉殒，化为灰烬。
　　得知这个消息时，非常君沉默了很久。那位仅有一面之缘、却给他留下极致震撼与温暖的师姐，竟是这样……残忍的结局。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郁气，并非全然的悲伤，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认同与惋惜。为何一定是牺牲？为何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非要落得如此下场？他并不喜欢这个结局。
　　时光荏苒，他成了“人觉非常君”，建立了明月不归沉，过往似乎都已沉淀。
　　直到——他在那喧闹的食肆外，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却又隐约熟悉的清圣波动，出手救下了那个引发混乱的少女。
　　第一眼，他被那无人能及的绝世容颜一时勾动本能所吸引，但更深层的，是一种缥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气质牵引。而当她怯生生地道出名字“璇玑”时——
　　非常君的心弦被猛地拨动！
　　明璇玑？！
　　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已……
　　但眼前的少女，容颜虽更胜往昔，那份纯净空灵的气质内核，以及那同源而略显稚嫩的仙门玄女功法气息……无一不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是巧合同名？是转世？还是……其他？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假面。尤其是听到她懵懂地询问为何众人看她眼神奇怪时，他更加确定，眼前的少女，绝非他认识的那位沉稳悲悯的明璇玑师姐。她像一张白纸，空有力量与容颜，却无对应的记忆与心性。
　　于是，他故意引她前往那座荒废的九天玄女观。他知道那里特殊，或许能刺激她，引发一些变化。他需要确认，迫切需要答案。
　　结果，反应远超预期。她竟直接昏迷过去。
　　此刻，坐在茶桌旁，非常君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他期待着明璇玑醒来，期待着她能给出答案。他渴望知道，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师姐究竟有何关联？那场他并不喜欢的、残忍的结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是师姐归来，为何是这般模样？如果不是……那这惊人的相似与同源之力，又从何而来？
　　他心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一份对当年那份震撼与温暖的追忆，一份对残酷结局的不甘与质疑，一份对真相的迫切渴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或许能弥补某些遗憾的隐秘期待。
　　“觉君！觉君！救命啊！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醒是醒了，但是好像傻掉了啊！”
　　习烟儿的惊呼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非常君眸光一闪，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完美无缺的、带着适度关切的笑容。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醒了便好，怎会傻了？定是明姑娘现在还是惊魂未定。莫要大惊小怪。”他语气温和地责备了小童一句，步伐从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走向静室。
　　推开门，看到那个蜷缩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捧着汤碗却毫无反应的少女，非常君的心微微一沉。
　　这副模样，绝非简单的惊吓过度。更像是……神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甚至可能……记忆出现了问题。
　　他缓步靠近，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明姑娘？你感觉如何？可是做了噩梦？”他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明璇玑缓缓抬起头，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看向他，充满了无助与巨大的迷茫。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嘴唇嗫嚅了半晌，干涩而恐惧地、断断续续地吐出话语：
　　“非常君……我……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梦里……流了好多血……金色的血……”
　　“还有……另一个我……她看着我……对我说……绝对不能输……”
　　“她和我真的长得一模一样，那…她…到底是谁？”
　　非常君的心跳，在听到“金色的血”和“另一个我”时，猛地漏跳了一拍！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度震惊的光芒，但他迅速压抑下去，脸上依旧是那副耐心倾听的温和表情。
　　金色的血……他记得仙门秘典中有过模糊记载，某种至高道体或神圣血脉受损时，会有此异象……而“另一个我”……
　　他蹲下身，与坐在榻上的明璇玑平视，目光温柔而带着鼓励：“别怕，只是一个梦而已。慢慢说，你还梦到了什么？那个‘你’，长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
　　他引导着，心中却已掀起了巨浪。答案，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缓缓揭开面纱。而这一切，都与他那位早已逝去的师姐，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