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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麦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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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麦克风
正遭遇到一件极其悲伤的事时,总认为再不可能有什么比那更糟了,可是,一定还会有更糟的等在后面。
在还没谈恋爱过之前,会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即将爱上自己的人是件神奇的事,可这奇迹,真的会发生。
第一次被人告白,铃木友佳子的脑袋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时值友佳子高中三年级的春天,对方是家门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员,名叫二阶堂司。在家事和感情生活都正遭遇挫折的当初,被告白这件事就好象修正液,遮在一塌糊涂的错字上,虽然不复当初,但总算起到些平复心情的作用。这段恋情维持了8个月,直到女主角决定动身前往大阪。第二任男友是地震时认识的护士,叫一本木凛。
“绝对不行。”被强迫躺在床上静养的友佳子闹脾气似的咬着被单说。
“为什么?是叫三井吧?后面的名字是什么?”佐佐木一边剥橘子说。
“反正只要是他就不行就对了。”
“为什么啊?仔细想想,能为妳做那种事,当然也会成为很贴心的对象吧!”
“妳懂什么……这样一来我不就等于凑齐了名字里有一、二、三的男朋友嘛!?那听起来多变态啊!”
“……”
“干嘛。”
“妳……妳……妳这个女人的思维怎么跟正常人有这么大不同啊?!妳到底是像谁啊?”
“我阿姨也总那么问我,妳不要说和她一样的话。”
平成四年的冬天,铃木太太服药自杀未遂,反而奇迹般的令病情有所好转。于是从五年二月开始,铃木父女二人频繁奔走于医院与家中。要照料母亲,父亲的摄影展也不能推迟,家里忙得天昏地暗。没时间好好煮饭时,友佳子决定重蹈小时候的覆辙,每隔一天就去便利店买泡面回来吃。一边吃一边想着,明天一定要鼓起勇气解决少爷仔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要先道歉,然后再补一份礼物……该怎么说好呢?那个,上次的机器人,谢谢……不,这太做作了。不如直接把东西塞给他就跑!……在演肥皂剧吗?认真想想!……不然,托阿植把东西带给他好了。啧,没诚意……可是,难道要就这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每天半夜吃面时总会想出无数种应对措施,但最后一根面条入口,那些幻想也随之囫囵下肚。如此拖了很久。
这时候的少爷仔,脑袋里想的也是同一件事。跟友佳子莫名其妙的不欢而散没有解决,整件事总是环绕在他的额头部分。只要抬头或是闭眼,狠命揉眼的友佳子就浮现出来,瞪着就快要超载的眼睛说:“不要一副只要你在就万事ok的样子好不好。看了就讨厌。”虽然在成长中渐渐接受了任何人都会有能力不足的时候并无需为此感到羞耻,但被友佳这么提及,他却突然又觉得事态严重起来,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起来像个外强中干的软脚虾。反省中,他不禁为自己辩解:对那只情绪不稳定的海马所说的话还是不要太认真吧。放松时,神经却又不自觉地绷紧:连在海马看来都那么不可靠嘛?难道是人格的问题?……反复几次,他发觉这样不干脆的自己实在可笑:果、果然是软脚虾么……
真想变得成熟又果断啊。少爷仔想。
真想变得坦诚又可爱啊。海马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虽然满脑子运转着令人困惑的事,可人还是能够靠着潜意识与习惯的牵引生活。坚韧得可怕。
寒假过去,是第三学期。要应付的事中又多了一项“升三年级的考试”,友佳子忙得不可开交。如果愿意,空闲总还是有的,但正慢慢蜕变成鸵鸟的海马总想抱住忙碌的借口,刻意搁浅跟少爷仔之间的问题。偶尔也会因此自责,只是在良心清醒的短暂片刻,身边转来转去的朝比奈手中《粉红色处女座》的题目和作者名就像重拳又把友佳由清醒轰回混沌。
“其实妳也很想看吧?”
有一次,友佳子托着下巴越过前方朝比奈的肩膀偷瞄她手里的文章时,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她下意识做出自我防卫的皱眉表情看旁边——小巧精致的下巴,小而有神的眼睛,修过的细长眉毛,涂着无色唇膏的薄唇。算得上是漂亮,但那一脸得意的笑容十分碍眼,友佳子不打算讲话。对方失去耐心,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是又忘了吧?之前,就是两个礼拜前才买过妳那件礼服……”
“什么礼服?友佳?”朝比奈回头,疑问的目光直射友佳。大概因为第一时间得知第一手消息的好朋友的特权被抢夺了,朝比奈对斜上方的高个子女生一瞬间产生了敌意。
“说到礼服,终于想起了我是谁了吧?名字是佐佐木……”
“塔子!佐佐木塔子!我记得啦!好啦不要说了!”友佳子提高音量,察觉到塔子目光中快乐的闪亮。
“难道是那时候的礼服?舞会那时候的?!”朝比奈扔下杂志转身面对友佳,似乎感觉到了名叫塔子的威胁性,一把拉住好友的手。
“怎么可能。”友佳下意识抽出手,这动作令对方猝不及防,“不是啦。帮朋友卖的。”
“哪个朋友?”
“阿植的朋友。”
“那我也应该认识吧?”
“……”
“是谁?”
“朝比奈,妳很吵!”友佳子霍地站起来,撞开把她围堵在墙壁和桌椅之间的塔子向外走去。
“我见过妳跟北部的暴走族混在一起,是妳欺负友佳吧?我不会原谅妳的!”朝比奈把被友佳抛弃的怨气矛头指向塔子。
“又不是小孩子,请妳不要连威胁都用撒娇的口吻。啊啊,我才不想跟妳吵这种没气质的架!”
此时铃声大作,导师也走进教室。行进途中的友佳实在不想返回去,只好硬着头皮从导师面前走过:“保健室。胃痛。”
“我陪她!”佐佐木小跑步跟追着友佳跑走。
人虽然跑出来,但忘记拿书包,所以也不能翘回家。无人的走廊里,友佳和塔子一前一后的走着。真想抽烟啊,海马想,伸手去揉紧皱的眉心,侧身对后面说:“妳干嘛跟来?”
“感谢我,我带来了好东西。”高个子女生说,得意的晃手里的书。那是刚刚茉莉拿着的杂志。友佳眼中的惊奇只持续了几秒钟——够资格跟北部的暴走族混在一起的人,当然不可能没有特殊本领。不如让这个叫塔子的好好教教阿植,那家伙最近偷运奇差,总是被抓包。但转而一想,自己身边聚集越来越多这样的人物,也很头疼。走上天台,友佳坐在角落,尾随的黑影也降落在一旁。
“喏。”塔子把杂志递给友佳,后者没去接,印刷品滑落在地,她只好拣起来弹去上面的灰尘,“不要一直装酷嘛。”
友佳应不出话。她也晓得自己有时候装酷成习惯,很难改过来。虽然希望不管心烦意乱还是春风得意都能够不形于色应对自如,可真要做却很生硬。就像收音机的调频按钮,锈住了,无法及时接通搭对线路,久而久之就一直卡在fm还比较轻松。
“‘只有他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方向。我胆小的迈着步子,拉着卡西卡小姐,站定在他面前。浓密的前发散乱,挡住了眼睛……’”塔子的声音稳稳的悬浮在空中,她突然停下来,转头盯住友佳,“写得不错哦。”在她深呼吸准备继续朗读时,友佳一把扯下杂志:“到底有什么目的,直说好了。就算同班也是从这学期开始的吧?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妳突然这么热心会让人很困扰。还是说,有人去找北部的麻烦了?妳直说不就行了?”
“不要这么说嘛。”塔子模仿友佳警惕的表情,“妳在北部也很有名哦。”
“……要打架么?”
“……不要充满敌意嘛,我是很有信心会跟妳成为好朋友才来的哦。妳认识竹内吧?”
“……”友佳周身一震,眼前的空气仿佛都变成铅块,赘疼了她的视力。
“还有朝冈裕世跟和久井宪义。他们在北部都混得不错哦。噗……拉面馆的告白留声机……我有很多朋友都想认识妳呢。啊,对了,还有,礼服狂奔夜见到的男孩子,叫三井吧?跟和久井前辈聊天时提起过,大家听到描述一致认为是个叫做三井的。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目前告白的对象是三井吗?失败了吗?不要气馁哦,据说之前被竹内拒绝过数十次呢……”
友佳快速站起来俯视塔子,甚至向后踉跄了一步。没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塔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但没有拉近关系,反而踩到了地雷。海马表情一片空白,内心隐痛的弱点被几乎陌生的人当成轻松的笑话说出来,友佳有一秒钟的震怒,接着是茫然。就算是再完美的人也拥有一些尴尬的过往,但努力掩埋着不足的友佳却觉得她被自己以前挖的陷阱埋住了脚,找不到正确的调频来应对塔子,脑中全是收音机混乱的杂音,播放着记忆中热闹的小酒馆的人声鼎沸。
“那种事,就不要提了。”友佳绕过塔子,走向室内入口,“不要跟来。”
塔子坐在原地发愣,晓得自己弄巧成拙,但又猜不出到底话里的哪部份让友佳这么敏感。
女猎人逃到自行车棚,坐在被无数铁架遮住的角落。她不晓得要用什么脸和心情面对塔子,通常这种状况的人际关系她都选择放弃经营,除了把对方甩远一点她想不到其他方法。下课铃声响起,车棚里挤满了人,她起身回去教室,空荡的门口,只有面色死灰的老师等着她。
“不要把老师当傻子啊!铃木友佳子。留下来反省!还有,补好昨天没交的功课才准离开!”
学生也是很忙的好不好,除了功课之外要烦的事才多呢……友佳暗自想着,乖乖坐回座位摊开书本。
“佐佐木?妳有事吗?”门口传来问话,友佳抬头,看到那个赶不走的身影,烦得太阳穴弹跳着疼痛。
不要过来……
“我陪她。”
……就跟妳说不要过来。
“真可靠啊,佐佐木,功课就拜托妳喽。要好好帮助她。”
拦住她,老师。
“包在我身上。”
过来了……
室内又剩下两个人,友佳尽量不去注意另一个人的动静,眼睛胶着在书本上。心中充斥着各种妄想,包括如果可以用橡皮擦把旁边那个人的存在擦掉然后吹吹干净就好了。
五分钟后,传出移动桌椅的声音。塔子坐到离友佳近一格的位子上。
十分钟后,近两格。
二十分钟后,她来到友佳的右边,发现她还在盯着同一篇文章。那个贴在耳边的呼吸到底想干嘛,友佳焦躁的想,真希望人际关系也可以用打架的方式处理,她实在不习惯跟自己没有意愿成为朋友的人交往。不要再靠过来了,讨厌,有事用讲的,不要用靠的,再靠过来我就一拳打过去……友佳子秉住呼吸等待着对方过分出格的一瞬间,好能名正言顺的动用武力。
然而对方只是很自然的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就像再普通不过的好朋友,把脑袋挤到她旁边一起看杂志。
“怎么样,写得真的还不错吧?”
听到这种开场白,太阳穴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了,友佳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要和这个人切断关系还真不容易。她用托起下巴的姿势挡住了即将成型的无奈的笑容:“嗯,还不错。”
“请问,铃木友佳子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是谁?咦——?前辈都在打听的话,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吧?!我也来做调查!一定要注意啊,一定要注意啊!”
平成五年,有一部动画片,叫做《兽兵卫忍风帖》轰动一时,播出前后,周边产品遍布大街小巷。
不是威风凛凛的主角,也不是神奇活现的配角,反而是做出撇暗器姿势的全身被黑衣遮得严严实实的忍者小喽罗,少爷仔三井寿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非常像友佳子。于是立刻买了下来。由于情人节将近,付款时还被询问是否需要包起来。三井正犹豫着要不要拒绝,一旁的池野却为他做出了决定,连同自己买给女友朝比奈的礼物分别包装好。
“不用心不行哦,女孩子可是很在意这种小细节的。”池野跟前辈走出店门。
“哎?”还在对着莫名其妙包好的礼物发呆的少爷仔回过神来。
“要更加用心啊,对女朋友。”
“女朋友……?”
“喜欢忍者香烟过滤嘴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烟吸得很凶吗?真好奇呀。还是,前辈根本是在乱买东西?”
“啊,不不,这个是给……”
“老板?!对吧?是给老板的!祝新店开张?不过老板好像也不吸烟……”
这一年二月,拉面馆的鱼住老板决定要翻修扩建店铺,旧的部分改成酒吧,扩建的新馆建成快餐店,为了庆祝儿子即将高三毕业继承自己厨师的事业。虽然飞车党里大部分人因为毕业或工作关系没办法凑齐,但能赶来的也尽量送了贺礼。一直在烦恼升学事项和人际关系的三井对这个消息全然不知。
“耶?没准备礼物?”池野摆着手说,“没关系啦,下次去时补齐就行啦。反正大家的礼物也都很奇怪。香槟啦。平安符啦。浅草还送了驱魔的十字架。我送了辟邪的粗盐。阿植拿来了金刚友佳的照片。”
“友佳子的照片?也是……用来驱魔辟邪么?”
“不是啦。听说是铃木先生照的,穿着性感的礼服,很漂亮呢。老板也觉得很喜欢,所以就放大后镶起来挂在墙上当装饰。”
“……”三井的手在口袋中触到了包裹好的香烟嘴,咳嗽了一声,“那个,池野,如果女孩子对你说,不要自以为是,是不是代表她讨厌你?”
“啊啊,前辈被讨厌了?怎么可能,前辈可是很强的人!”池野说着,握拳做出“奋斗”的姿势。
“强……那个……”
软趴趴的少爷仔,软趴趴的少爷仔……脑袋里突然出现海马不服气的样子,一手卡腰一手指着他。三井一边对幻象说“妳不要闹啦”,一边故意忽略它。
“哎,怎么说呢,前辈是“绝对靠得住的人,大家有事也会找他商量”,认识的女孩子中就有这样形容前辈的哦。是前辈的崇拜者哦。”
你在我面前会让我更想哭,快走开,快走开,快走开……
“前辈?”
“友佳子,最近怎么样?”
“很久不来了。好像要和这边彻底断绝关系似的。”
“断绝关系?”
“大概是想努力成为认真的好女人吧。认为以前的自己太幼稚了,想把过去像垃圾一样扔掉。”
“她自己说的?”这么一板一眼的话不像海马讲的。
“阿植说的。好几次路过,进去拜访,都只有铃木先生一个人。说友佳每天忙东忙西,帮父亲整理画展需要的杂物,因为要升三年级所以还参加了补习班,听说她母亲的病正在康复中,所以稍微有空还要照顾妈妈。”
“真想像不到啊……金刚友佳变成好女人的样子。”
“是啊,听起来有点恐怖。这么说对本人很抱歉,但前辈看到那张照片就了解了。”
照片中,友佳子穿着父亲为自己订制的礼服,大概是在卖掉之前留作纪念。女孩子坐在流理台上,一只脚盘起来,另一只荡在下面,手里夹着烟,脸朝向别处,好像对拍照这回事很不以为意。照片被放大,镶好镜框,挂在店里东南夹角的墙上。三井前面看着画面中的女孩子,虽然站得这么近,却觉得双方离得越来越远。照片上的人,好像马上就会从流理台上跳下来,不耐烦披上大衣抡起书包走掉一样。
再次看到一模一样款式别致的晚礼服被女孩子穿起来,是在十个月后,并差点为此遭遇不测。
那是友佳子决定动身去大阪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那时候,少爷仔刚刚跟南茉莉分手,正在经历学业上的障碍,膝盖的旧伤又犯了,种种琐事令他心烦意乱。在朋友办的圣诞派对上多喝了一点酒,半夜里晃晃悠悠的独自顶着细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清冷的街道上传来一队男女放肆的说笑声,听对话像是刚刚参加过圣诞舞会的夜游暴走族。本来相向而行的两方就要相安无事擦肩而过,但三井的眼神捕捉到熟悉的画面,他半转过身盯着高个子女孩身上的鹅黄色蓬蓬裙礼服,按照身长特制的款式很特殊,再眼熟不过。还浸在酒精中的大脑还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判断,男生就追了几步过去,一把从后面拉住女孩子的手腕。
惊叫过后,对方开始挣扎,但怎么甩都甩不掉握住手腕的手。人群停下来看着这里。
“小子,你找死吧?”被拉住的女生的男伴走过来,狠狠的推三井的肩膀。少爷仔步伐不稳,退了一步松开手。
他很想开口叫女孩子的名字,但迟钝的脑神经提供了包括“海马”“金刚”“女猎人”等一系列称呼,就是想不到正确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来着,认不出我么?看着我的脸。妳认得我吧?脑袋里这么想着的三井,喉咙却迟迟发不出声音。酒精分离了大脑和肢体的配合运作,男生皱着眉头急着想替自己解释,但仍旧说不出话来,急躁到最高点的一霎那,他只好再次伸出手拉住女孩子的手腕,力度过大弄痛了对方。
“死酒鬼,我叫你放开!”暴走徒一个健步冲上来,拳头打在三井脸颊上。
不记得我了么?快点认出我……在倒下去的瞬间,三井心里这么想着。酒精令感觉也变得迟钝,摔在地面上时甚至没有疼痛。
“解决掉那家伙,我们走。”带头的人退开,向地上啐了一口。
后面涌上几个人影,高声叫着把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体踢到马路中央后,也跟着离去。
“塔子,我们走了!”男伴大声叫。
“好。”穿着以原价三成的价钱买下来的礼服的女孩子看着地上的人,迟疑了一下:好像在哪见过。但实在想不起来,于是甩甩头跟上男友。
转为大雪。
笨海马,不认得我了么……
神经麻痹的少爷仔安详的想着,完全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在清冷的马路中央被雪渐渐掩埋。
然而,此时,在隔一条街上的饭店里跟父亲两人庆祝过圣诞的友佳子刚刚结束用餐,跟父亲分手出来买烟,打着伞独自走在雪中。
对于黑夜的狭窄马路中央突起的黑影,友佳子根本没注意到。
经过旁边时才意识到有障碍物,原以为是流浪犬只,后来才看清楚是个人。虽然不想在这种夜晚多管闲事,但人躺在马路中间这么危险的事如果放着不管装没看到,友佳子确定她那自相矛盾的神经事后会不停的挑剔自己,于是只好收好伞硬着头皮走向人影,心想如果对方是歹徒那就用雨伞这个凶器把对方击退。
近距离盯着人形将近十秒钟,友佳子猛抽了口气,扔掉伞扑过去。
“……前、前辈?”
叫出对这个人极少使用称呼,并且声音颤抖,友佳子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拍掉对方身上和头发上的雪。
“醒一醒!快起来!前辈!……学长!三井!请您快起来!”
越叫声音越抖,友佳子听见自己发出陌生又可笑的声音,竟然还用了敬语。
虽然身高比普通女孩子出众,但力量比起男人来小得多。环顾街道,连可以求援的人都没有。
倒是看到了街道远处正朝自己开来的货运卡车,不知由于路上没有街灯太过昏暗的缘故,还是司机在这种夜晚喝了酒,车子没有降速或停下来的迹象。一瞬间内,友佳子脑中闪过了多种方法,但没一种足够迅速。真想一脚就把这巨人踢回路边去。
来不及细想,友佳俯身用拉铁门的力量拽起那个人的手臂。对方似乎因此恢复了知觉,好歹蹒跚的站起来,但大半体重摊在友佳子身上。金刚友佳很想把男人从身上甩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但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臂缠的死紧。
太好了,这下你可以对别的亡灵说你是被自己的肌肉害死的。
虽然不合时宜,但友佳心中忍不住闪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
车子驶近,车速未减,照明灯晃得友佳睁不开眼。此时瘫在女生身上的人竟然又失去知觉滑下去,只有手腕被友佳死死拉住。
妈的,真烦,如果有人生的遥控器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就好了,都拜你所赐……友佳心中一边痛骂男人,一边下意识做出最后挣扎。
她右手捡起伞,笔直的指向开来的车子,用以往射飞标的姿势砸过去。凶器飞速的射出,在撞击到挡风玻璃时,主干被震坏,失去束缚,巨大的伞翼忽地张开,遮住了整个车窗。
眼前的玻璃不仅突然发出裂开的声音,还盛开一朵巨大的白花,司机吓得双脚并用去踩刹车。
在距离两人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下来。司机跳出车子:“你们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啊?!”友佳叹口气,松开三井的手腕,任他瘫在地上。
原来所谓的生死关头,都被电影夸大了,根本来不及权衡就做了英雄。
“十分抱歉……刚刚……友佳?”
友佳抬头,竟然是朝冈,穿着某家货运公司的制服。女生再次叹气,疲于解释:“这家伙好像醉了,送他回去吧。”
“啊,好好。妳没事吧?”朝冈搀起三井,他像具尸体一样吊在朝冈身上。
“没事。”
“妳不一起来吗?”
“我去干嘛?”
“送他回去之后我再送妳回家吧。”
“我才不要搭你的死亡卡车。你喝酒了吧?”
“只喝了一点点啦。我会小心的。友佳一起来吧。”朝冈边说边把三井往后座扔,头部还不小心擦到了半敞开的车门。
友佳翻了个白眼,那样子好人也会被折腾死吧?她快步跑过去协助朝冈跟三井一起进入后座。男生像一滩烂泥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驶动的车内,友佳跟朝冈寒暄了几句,然后呆呆的望着窗外。寂静中,内心的声音更加清晰:我就知道会这样,根本是妳自己想跟来吧。此时,右边的肩膀突然承重,转过头,是三井的头歪了过来。友佳本想推开,但手却停在男生的额头上。擦伤?不象是刚被车门撞的,难道之前打架了?又……又打输了?
女生不自觉叹第三口气。手边没有消毒药品,她只好抱着对方的头,小心地向伤口吹气。
好像已经止血了,不晓得躺在那里多久。啧……友佳的双眼顺着额头向下滑动。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脸,眉毛微微皱着,应该在做梦,鼻梁很挺,除了额头上的伤口,嘴角也有血迹,大概是被揍了脸颊,撞到牙齿。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在对方脸上停留太久,友佳子不自然的转回来,依旧看着窗外,刻意忽略肩膀上的重量。然而,重量消失了,男人迷蒙的眼睛扫视着四周,最后停在友佳脸上。
友佳刚要做出解释,男人却先出声:“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友佳话音刚落,男人的头又落回自己肩膀上。
睡糊涂了?友佳哭笑不得,帮男人拉拉领口的衣服,继续看着窗外。
到达目的地,朝冈把三井抱出车子。
“我把他送上去。”朝冈说,踢上车门。
车窗降下来,友佳对朝冈喊:“等一下。那个……”
“嗯?”
“如果他问起,不要提到我。就说你在路上发现他,顺便送他回来。”面对对方疑惑的眼神,友佳不得不解释,“他好像有在跟谁交往,这样对他女朋友不大好。”
“好。没问题。”
朝冈离去。友佳坐在车里,阵阵耳鸣。她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支棒棒糖,剥开含进嘴里。
会有这个习惯是为了戒烟。父亲想出来的法子,既然不能一下子戒掉,那么偶尔用棒棒糖代替,吸烟的数量就会减到一半。
融化了一整只,友佳皱起眉头下意识的咬着糖棍的前端。啧,算了,还是去买烟吧。
拉面馆改建前的最后一天,大家举行了一次餐会。
三井刚好在这一天得到前辈的推荐被体育大学录取,不用考试就能直升,心情很棒。踏入酒馆后开始寻找熟人的身影。几乎所有朋友都有出席,除了友佳。距离两人的不愉快将近两个月,少爷仔渐渐不再介意那回事,认为友佳无缘无故讨厌自己很无理取闹,既然无法挽回那么就算被讨厌也无所谓了。但或许只是得不到认可后的自暴自弃。餐会进行到高潮,阿植带头跟所有喝醉的人唱起歌。三井在餐会前半部喝的酒劲散去了,觉得有些疲惫,于是走出室外坐在常坐的栏杆上。
“前辈。”南茉莉也跟着出来,递出一只盒子,“听说前辈之后要去京都上大学。五月的生日不会回来了吧?虽然有点早,这是礼物。”
“谢谢。”三井笑,摸摸学妹的头顶,“可以打开么?”
软趴趴的少爷仔!软趴趴的少爷仔!……脑中的小海马又开始作怪,三井用力闭眼,把图像排除掉。眼前这种甜甜的笑脸比记忆中犀利的眼神好太多了。
“是头巾……”茉莉说,也靠在栏杆上跟三井并肩,“上次看到前辈带,很合适呢。”
“谢谢啦。”三井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条品位很不错的方巾。他再次拍拍女孩子的头。
出来透气的朝比奈刚好看到这一幕,兴奋得瞪大眼睛:“茉莉!你们……”没等对方否认,她转过身对着屋内大喊,“有重大的事宣布哦。三井前辈和茉莉,他们啊……”话音停在此处,因为眼角扫到熟悉的身影,于是立刻对着右侧大喊,“友佳!妳来啦!”
三井顺着声音张望,叼着棒棒糖塞着耳脉的女生正朝这里走来。穿着呢子大衣,带着毛线帽,盖住整个额头,头发压住眼睛。
女孩子在即将进入店中,距离三井三米处停下,朝三井望过去。
在长达五秒钟的对视里,三井扯起嘴角。自己坐在这里的姿势,还有站在身边的南茉莉,似乎摆出了一个胜利的阵形,让男生产生到莫名的胜利感。笑容里掺杂着得意。但随着友佳结束冷冷的眼神,忽略自己转身向店内走去的片刻,那种优胜感突然消失了。只觉得自己的得意很笨拙。
“友佳!友佳来了!”呼声四起,友佳缩着脖子穿梭于人群。
“友佳来啦?”老板掀开帘子。
“是。听说是改建之前最后一天营业,爸爸让我来买建成前的最后一次拉面。要带走。可以吗?”
友佳站在原地,对涌向自己的问候一一回应,想借此把刚才在门口看到的场面压在大脑思考层的最底端,但那画面不停浮上来。感觉就好像走在船上,但一脚踩空木制甲板,拔出腿时鞋子和裤腿都是水。但也不能用伤心或震惊来形容,她早知道只要自己不努力参与,那么空出来的位子就会有人填补,不是非她不可。想对对方发脾气,又没有立场,她只觉得自己很蠢,并由体内涌出一股巨大的疲劳。
“拉面两份。以后也要常来啊。友佳子。”
接过老板的手提袋,友佳行了个礼,在挽留的声音中默默逆流离开。好像只要开口说话,最后一点底气也跑出来,自己就会瘫倒。
门口那两个人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友佳扫了一眼,准备离开。但脚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她决定逃跑之前,已经来到三井面前。
“那个,上次的机器人,谢谢……”一切就像吃面时在脑中反复练习的那样。原来这样对话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难。
“没什么。”
“……”女生的脑袋里乱七八糟,但嘴上却应对自如,“抱歉我那时候乱发脾气。”
“没关系。已经没事了吧?”男生现在认为自己的姿势和南茉莉的存在简直尴尬到极点,他跳下栏杆,向友佳走近一步。
友佳却退了一步:“那个时候没说,所以现在补上。”
“什么?”男生再向前一小步。
女生又后退一小步:“圣诞快乐。”
“……”男生心中出现的不是想要说的话,却是以往友佳子所有跟现在一样文不对题的问句,“圣诞快乐。”他下意识回答。
女生退了一大步,朝三井点了个头,向着来路走去。
三井烦恼的想着自己现在是什么立场,犹豫的片刻女孩子已经走远。
顶着风快步走的友佳子紧抿着双唇,好像只要张开嘴,自己气球一样的身体就会漏气。她甚至开始小跑步,快到家门时终于忍不住,于是钻进常去的便利商店。站在夜间空无一人的便利店自选架中,友佳终于启唇呼吸。就这样吧,就这样漏光气躺在地上也没关系了。
“请问。”
在最有气无力的时刻又听到来麻烦自己的声音,友佳皱起眉,转身看着声音来源。是便利商店的店员,对方慢慢走过来,紧张不安的一直用左手捏左耳上的耳环。
“那个……”
“什么事。”
“虽然很突然……但我注意妳很久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交个朋友?从朋友做起也没关系……啊,那个,妳不用现在回答。突然说这种话妳也觉得很困扰吧,请妳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好了。如果不行的话……”
“好啊。”友佳听到自己说。
“哎?”男生惊讶的瞪眼。
“我说可以。做你女朋友是吧?”
“啊,那个,是那样没错……”
“可以呀……”友佳说,突然靠着架子蹲下去。
“怎么了?!”
“对不起,我很累。就这样休息一下可以吗?”
“好。”男生也并排蹲在女生左边,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么轻松肯定的结果,不确定的看着对方。
“就这样休息一下……”友佳说,闭上眼睛。
我就要漏光气,瘪下去,躺在地上了。请接住我。谢谢你。求求你。请接住我。就这样吧……
地震后的一个星期内,友佳子都下落不明。那时候的三井坐在电视前呆呆的换台,但全都是灾情报告。他只好翻找看有没有录影带可以放。就在那时发现了旧物箱里的v8。不是生气或装酷的脸,也不是伤心或大笑的表情,此时的三井回忆起友佳子,竟然是她站在远处对他举高手臂,以扔飞镖的标准手势把一只棒棒糖撇射过来的画面。铃木友佳子小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来的?……嗯……她只是一直仰着头走在自己前面的小海马。
脑中灵光一现,此后,那台v8他随身携带两年。
第一个拍摄对象,是阿植。
“请问,铃木友佳子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哎?前辈……”
“快回答!已经在转了!”
“恩……怎么说呢……她呀……嗯,铃木友佳子这个人呢,是个对面粉制成的条状食品,有着变态好感的女人啊……”
“好!”
“这是做什么?”
“爱的鼓励。”
“噢噢,是爱的鼓励啊,真细心呢,啊——那么会被友佳姐听到?不、不要这样……我会被她扁死……”
“谢谢啦,帮了大忙……”
“谁来救救我啊……”
……
请问,铃木友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抱歉用了过去式,可是你记得吗?曾经住在这里的铃木友佳,对,就是那个铃木友佳,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Q21:我们在竞猜下一章的名称,是不是“霓虹灯”?
A21:好。采用。
Q22:我发现文里没有坏女人呢。那种浓妆艳抹耍狠耍贱的坏女人。
A22:好坏是由互相间的利益冲突来定义吧。……妳言情小说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