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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道,逍遥 ...

  •   砚书一连三天没有出门,这让其余的人很是担心,可又不敢上前查看。

      小老头双手揣兜,有点担心地看着砚书的门口,“老二啊,我们要不要踢门看一看。我记着上一次这样的情况还是在五年前,老三她疼得都晕死过去了,一脚踏进鬼门关,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殷褚无言,她遇见砚书时,她只是个小丫头,浑身戾气四散,瞳孔猩红,仿若厉鬼。那时,她经脉寸断,修为尽失,连凡人都不如。

      她一身衣袍,全是剑痕及鞭痕,裸露出来的皮肤大半结痂,少部分还是血淋淋的。她那时已是凡人,仙人法器在身上留下的伤口很难愈合。难以想象,那时,她靠乞讨为生。

      他见她时的第一眼,便下了死讯,她已是半截入土之人。

      却不想,她一直熬到了现在。

      远洲插了一嘴,“若是师姐不想,师尊和二师兄冲进去也没用,保不齐还激得师姐再次走火入魔”。
      是了,那时,她满身魔气,即使她从未入魔,可残留在她体内的魔气迟迟除不去。

      这下,换两人一起沉默了,小老头叹了一口气,“再等一天,若是明日还是如此,那便冲进去先打晕了再说”。

      殷褚点点头,远洲也点点头,有的时候自悟行不通,暴力也是可以的。

      晚间时分,殷褚正打算将封昭抱回房睡觉,路过砚书的房门时,封昭在殷褚怀里挣扎了一下,殷褚便将她放下了。

      她迈着小步子一摇一晃地朝砚书房门走去,殷褚并未阻止,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或许昭昭可以。

      那房门,封昭一推便开了。

      房间昏暗不堪,还散着一股很浓郁酒味,还有丹药的苦涩味。
      还有淡淡的咸腥血味,封昭很不喜欢这样的气味。

      殷褚便候在房门外,以防意外。

      砚书一身红衣凌乱不堪,甚至还有血渍,往日白皙的手臂,现如今全是血痕,恐怖至极。她睁眼看了一眼,“是昭昭啊”,便又闭了眼。

      她眼尾红得一片,瞳孔是淡淡的血红色,她想,还好昭昭看不到。若是看到了,说不定便不喜欢她了。

      封昭小步小步走到她的床榻下,就那样坐了下来,一动不动。

      砚书喝了口烈酒压了压喉间的血腥气,怕吓到这个小家伙,便收敛了戾气。

      “师姐,痛?”,封昭稚气的声音打破了这房间的沉闷。

      砚书一笑,妖娆地似要夺魂勾魄一般,“是啊,我很痛,很痛”。她痛得仿佛要死掉,仿佛下一刻便要魂消天地,可是又有恨意支撑着她,不能死,死了不就称那群人的意了。

      “师姐说,封昭听”。

      封昭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了砚书垂下的手背上,她往前挪了挪,以便更好地拉着砚书的手。
      小小的手,不大,却温暖得很。

      压了数年之久的往事,她头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

      “昭昭想听啊,那我给昭昭说个故事,听完就睡,好不好?”。

      封昭点了点头。

      “昭昭相信神明吗?”。

      故事开始之前,砚书问了一个问题,不待封昭回答。她便自己说道“我一开始是信的,后面便不信了”。

      “我于十岁离开沧溟国葬浪城,十一岁拜入不归宗门下,十六岁被驱逐出宗,也是那一年,我遇到了现在的师尊,至今十年整”。

      她咳了口血,用衣袖擦了擦浑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她的母妃于她八岁那年离世,此后,她在皇宫中的日子不说有多难过,至少是受尽屈辱的。

      世人贯爱拜高踩低,母妃受宠时,她便是沧溟国帝姬;母妃被赐自尽时,她便是罪人,连宫女都不如。

      砚书自八岁那年后,一直看人脸色,小心翼翼活到了十岁。十岁那年,外家获叛国罪,全族被诛灭,自然也包括她。

      我那时啊,若非乳娘帮我,我早已是亡魂。我以为我十一岁拜入不归宗,便是好的开始。因为不归宗上下都敬我,那时的师父对我很好,大师兄待我很好,道清门君不语待我也很好。

      直至十六岁,我跌入不归宗后山镇魔之渊,便一切都变了。

      镇魔渊,不归宗后山禁地,镇压着无数不归宗降服的邪魔。

      若非因为君不语和那个女人,她也不会跌入魔渊。

      她轻哼一声,狗血的剧情,离谱的……罢了,再离谱也发生在她身上了。

      跌入山崖时,砚书只有一个信念,便是她要回到宗门,她要见到君不语。她那时已是强弩之末,她凭着手中一剑,心中一念,不断祈祷着神明,愣生生从谷底一路斩邪魔,登上那千万石阶,一步一个血印,杀回了不归宗。

      她那时也很怕,自八岁后,无人爱她。她入不归宗拥有的一切,她之前想都不敢想,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宗门前,不想却是同门剑指,师尊驱逐。

      砚书恨极了那个温温柔柔的掌门之女,若非她一剑刺入她的心脉,她不会沾染上魔气,也不会修为尽废。

      那位正道魁首之一的君不语,只是看着,看着她的修为被废,看着她经脉尽断,就为了他那心中可笑的正道。

      他连正道是什么,都分不清,还守正道,可笑,可笑至极。

      往昔她爱护的同门,一个个将剑指向了她,她那时在想,哪怕她是个炮灰,也不带气运这样差的。

      师尊不信她,只知他门下决不能出现此等沾染魔气的孽徒;君不语不信她,认为她守不住自己的道心;大师兄不信她,因为她杀了同门师兄弟;同门不信她,因为她让他们蒙了羞。

      没有人听她的辩解,没有人为她辩解,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纵使她天赋奇高,纵使她修为已达斩魔境,但在掌门前面,她仍就如蝼蚁一般随意被拿捏,修为,经脉,说废便可废。

      “昭昭,我祈祷的神明并未回应我。那一日,我如身处地狱般,痛苦不堪”。

      她于山下城镇乞讨时,无数次想过,为何她还要为人,为何要让她拥有后再失去,为何不能死了之后便魂消天地,她是有想过自我了断的。

      砚书此时神思清明,仿若真回到那日一般,“我并不爱吃酒,只是昏昏沉沉之际,经脉寸断之苦可减轻些”。

      每一年,每到修为被废,经脉被断那一日,她便疼地如同万虫噬咬一般。她从未入魔,污蔑之时,修为被废之时,经脉毁去之时,如乞儿一般痛苦活着时……她从未入魔,从未。

      “幸而,我得遇师尊。否则,我此刻便是黄土一抔,白骨一堆了”,手中酒壶跌落,碎了一地,少许酒渍溅到了封昭灰色的裙摆上,“可我如今仍旧是废人一个,提不起剑,修为永远停至二十七境问心。我转道逍遥,由剑转至术诡,仍旧是废人”。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唇上艳红的血迹,越发衬得她越发风韵妖娆。像是,一朵浸了毒的花。

      这些年好不容易压下的戾气,好不容易抚平的心境,在见到相关之人时,一瞬奔溃。她引以为傲的坚持,那一刻,溃不成军。

      语毕,心口污血吐出,像是耗尽了她全身气力一般,颓丧,绝望。

      屋外三人大概知晓她过往曾经,却不想如此惨烈。此刻听她道来,只觉心疼。远洲听罢,拔剑打算出门。那剑气凛冽,搅碎一地落叶。

      星辰剑,在自己主人手里十八载,从未那么“硬气”过。

      “你做什么?”,殷褚拦住他。

      “我砍了君不语那狗贼,害得师姐这么惨,他凭什么还能活得那么好,还有那狗屁不归宗,凭什么以正道自居。我呸,我们宗门的阿花都比他们优秀得多!”,远洲神情激动,恨不得将这些人杀之而后快。

      什么正道的光,根本就是一群伪君子。

      殷褚难得地赞同了远洲的说法,毕竟阿花是真的好,作为一条狗,兢兢业业,无论宗门富贵与否,一直坚守在山门。

      说起来,走时阿花怀了胎,也不知羿叔照顾得好不好。

      小老头一问,“这是你的劫,还是你师姐的劫?”。

      远洲嗫嚅着“这是师姐的劫,不是我的”。

      “所以你杀了他们也无用,再者君不语四十七境,斩魔。你,打不过,别到时还要我去赎人,你师父我丢不起这人,也没这钱”。

      远洲瑟缩一下,他确实打不过。可恶,这太丢人了。可是,看着师姐如此痛苦,他心里也不好受。

      “师尊,阿砚转修逍遥道,不该如同此前一般修为提升吗?”,殷褚问出了他一直不解的问题。

      “大道三千,可每道都有问心,老三因为剑道一途走不通半路才择的逍遥,她不知为何修逍遥,是以第二关问心,她过不了”。

      道心是“至诚”的根源。人心,则掺杂了人的私欲,因而是危险的,是一切虚伪和危机的起源。
      道心,是修道的根本和基础。

      无论是神道,仙道,还是佛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心,都要证道。如若过不了自己的道心,那么她的修为只会止步不前。

      任何一个人的升沉、苦乐、正邪……追根溯源是由心决定的。心为恶源,是心作佛,既矛盾,确为真理。

      殷褚眼神黯然。

      问心,问心,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如何修得其后的境界。即便过了问心,她还是会卡在斩魔。他现在不也是这样,卡在入道,不知何道。

      封昭握紧了砚书的手,“师尊说,逍遥,随心”,但她无心,对于人之诸多情绪,陌生而又模糊。

      随着心被剜走,她的情绪渐渐抽离,她更像一具躯壳。

      神有三魄,一曰灵神,灵神秉世人的祈愿和信仰而生,多同信众有关;二曰幽魄,性灵之光,决定喜好;三曰虚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神生于虚无。

      如今,她缺了灵神和幽魄,只剩虚魂这一根本,自然,情感好恶要迟钝地多。

      砚书记忆混乱,除了痛苦,她什么都记不得了。体内乱窜的真气让她的好不容易修复的经脉的疼痛不已。

      她魂魄不宁,似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坠入那魔道。淡红色的双眸颜色加深,皮肤之下的血管破裂,渗出丝丝血痕,那一日经脉寸断之苦,今日同样也受着。

      不对,这苦,年年都受着。
      闭眼,眼角那滴泪终是落了下来。

      封昭起身行至砚书身前,待离砚书额前很近时,她便凝神静气,伸出食指触到砚书额前。

      神,可以为世间万物降下神迹,只要神悯,只要神愿。

      她曾问过那位神主,为何神享受凡人信奉,却不愿为他们降下神迹,救赎他们。

      神说:神明不屑,万千生灵,需要救赎的何其之多;神为众生而生,不为个别。

      可是,众生是个别,个别亦是众生。

      食指触到的那一刻,砚书混沌的识海仿佛有一股光照射进来,进而漫天亮起,将整个暴戾横生的识海安抚下。

      她的四肢百骸从未那么舒畅过,至少修为被废后便从来没有这样过了。

      那一瞬,她这一辈子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在她脑海中如放映一般不断闪过,前世于孤儿院病死,今世母亲去世,逃出沧溟国,拜入不归宗,同君不语订亲,掉入镇魔渊,修为被废……

      似是梦,却又真真实实。

      一桩桩,一件件,如走马观花一般,最终定格在了幼时母妃抱着她坐于宫殿外一棵槐花树下的场景。

      那棵古槐,自她记事起便有了,每到槐花盛开之际,母妃总喜欢做一罐罐槐花蜜封存起来。

      她生病喝药时,那槐蜜总要喝上几口。

      母妃就那样抱着她温温柔柔地说着话,“我的书书啊,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随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不要像母妃一样,这一辈子都无法随心”。

      她前世从未被人爱过,不知被爱的滋味是怎样的。于是,今生得到了,她便想用尽一切法子来将这爱抓得牢牢的。

      但她少时年少,低估了人心,也高估了她自己。她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可以随意任人摆布的棋子。

      女子摸着她的头,口中喃喃唱着童谣。微风四起,槐花纷扬,一切是那么静谧而又美好。

      我的书书啊,不怕不怕,母妃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的书书要好好的,要随心随性,要开开心心的……

      砚书泣不成声,她没做到,二十五年间,她一次都没做到。

      那美好的场景如碎片般落下,再抬头便只见皇陵旁的一座孤坟,她的母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皇陵都不配入,只是一座孤坟。

      而砚书手中握着的是,一瓣槐花,是殿门前的,那棵槐花树。

      她以为母妃于她的爱,只八年,却不想其实是一生。

      她想那棵槐花树了;以及,她深深思念着母亲。

      微风细语,神说:她听到了。

      神明听到了她的祈祷,神明为信徒降下了神迹。

      逍遥,随心。
      我道,逍遥。

      房间内金光四起,天上乌云滚滚,青石镇海外,那秘境从气雾到成形,不过短短一瞬。

      小老头大惊,飞身而入,只见砚书周身金光四散,卡住的问心境直越过三十二境入道,三十九境渡心,直奔四十七境斩魔而去。

      他连忙结印封住这异象,片刻后天上乌云散去,只留这满室金光及砚书座下的渡劫印。

      殷褚一把抱起封昭,三人退去,只留砚书一人。

      小老头看了看远方,掐指一说,“此秘境,怕是为老三而出”。他转头看了看殷褚怀里的昭昭,“也罢,无缘大道,自有他途”。

      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是祸,他作为师尊扛了;是福,便让这几位傻徒弟沾沾光。只要他在,能抗便抗。

      封昭是真的困了,缩在殷褚怀里,沉沉睡去。

      食指抵上砚书额头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砚书的情绪,愉悦,愤怒,不甘,希望,失望,恐惧,绝望……

      这些情绪慢慢填入她空洞的内心,她感知到了……

      梦里,是杀戮,是血色,是漫天的红色大雪,是神域高耸的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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