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青》百里一泊

3、02

　　02
　　“来，看这道题，第一步先干什么，求导啊，导数题甭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求导……”
　　炎炎夏日的下午，第一节课却是语文老师临时有事调换的数学。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声嘶力竭絮聒，企图调动昏昏欲睡的同学。听不懂干脆摆烂的有，一知半解的夹缝中挣扎求生的有。都头脑混胀，迷迷瞪瞪，神魂颠倒地左右摇晃点头。
　　班级一片寂静，只余老师习惯性扯着嗓子的讲课和板书声，间或窗外粗壮洋槐蛰伏着蝉的鸣如潮水般忽至复退，潮涨潮落。
　　教室里空调坏掉且没装风扇，两面墙四扇窗大敞，吹进来的热风却凝滞稠涩，毫无半点解暑爽凉之巧可乘。
　　白霞旎手肘下压的讲义被胳膊渗出的细密汗水渍湿，皱巴巴粘连桌面，她的心底正浮起些烦躁，忽见左前方顾穹直挺挺的腰板。
　　后背的白衬衫泅透一片，一尘不染的纯白短袖下探出他一双荷梗似瘦直的臂，润洁如玉。
　　鬓角濡湿愈显黑发乌亮，顾穹昂首岿然不动，全然不被热度扰乱，如雪松不闻风动，坐如磐钟，全神贯注地听课。
　　标准乖乖学生的模样，老师最喜欢的那种。
　　白霞旎指尖转的笔停掉，顿觉打量他索然无味，继续埋头刷数学教辅书上的题。
　　“啊这道题，三次求导吗，有些同学就不敢了，大胆导，再说一遍…………”
　　课堂时间点点滴滴流逝，逼近下课，这才有些同学大梦一场幽幽转醒，又有些同学渐入佳境，顾穹么，登峰造极。
　　“下节上什么？”数学老师此言一出，十班全体同学顿感不妙。
　　“体育啊。”数学老师扫了眼书在黑板边的课表，心安理得说。
　　“那我们把这道讲完。”
　　“老师……”体育课代表忸忸怩怩跟老师对冲。
　　“体育老师让早点下楼集合。”
　　“集合还不快嘛，来来来，别走神，马上讲完，你们赶紧下去。”
　　数学老师照例拖了快十分钟的堂才宣布下课。
　　后排蠢蠢欲动的男生一听台上布置作业，立刻腋下挟球一阵风飞出去。女生们则一边抱怨着日头的毒辣，一边匆匆戴冰袖，涂防晒霜。
　　“喂，别磨蹭了，赶紧下去站队。”
　　体委扯着大嗓门喊，赖在班里不想出去的人这才推搡着向下走。
　　白霞旎给其他人的印象像一潭冷水，罕有人愿上前凑无趣。白霞旎讨厌热夏，阳光，汗，和人群。体育课理所当然是最讨厌的，尤其是，独自站在原地无所适从的茫然。
　　到了楼下，体育老师早站那儿了，队形因缺人一盘散沙。
　　“站着！”
　　“老师，上节课拖堂了……”
　　“我让你们提前集合了吗？不会跟老师说？”
　　大概也知自己的课弱势，体育老师黑着脸，朝不齐的队伍中抬高脖子一看。
　　“那几个男生呢，又提前去了？你们班什么德行！”
　　体育老师冷笑一声，憋着一股气让队伍跑到操场，屡教不改的小崽子们见队伍来了，正欲悄悄归队，被怒喝震出来。
　　“站住！”
　　体育老师正在后头看着他们，眼尖地一个个拎出来。哥儿几个不成想老师今日火旺，灰头鼠脸地站一排跟老师插科打诨，用洋相给老师降火。
　　除却几位脸熟的惯犯，白霞旎看见顾穹光荣地位列其中，因不明就里笑得憨态可掬。
　　“哟，生面孔啊，怎么，眼馋了？”
　　大家想笑不能憋得辛苦。
　　“对不起，老师。”
　　顾穹乖乖跟老师道歉，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没用自己刚转来的事情当理由脱罪。
　　外国留学生转回国内，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顾海泰的儿子，没把他送贵族国际学校，反而跟普罗大众走同一赛道，消息刚出，不仅是一中全体学生，全体校职工也炸开锅。
　　富人家的孩子几乎与纨绔子弟是同义词。
　　顾穹浓眉大眼，身高一米八，标准浓颜系帅哥，全B市再难找出一个比他更一眼惊艳的男孩。
　　这么一个上帝的宠儿，任谁看来都有资本嚣张的主儿，眼下态度诚恳地跟老师低头认错。
　　“您有什么惩罚，我都接受。”
　　体育老师也是没想到，以为对方会跟自己嬉皮笑脸，本打算放顾穹一马，现在着实愣了愣，一头火气灭了大半。
　　人家如此说了，也不好意思给他搞特殊，清清嗓恢复老师姿态。
　　“行，那正好，你们六个，别上课了，先罚八圈，别想偷懒啊，我一个一个盯着你们。”
　　“你们也是，一个班儿的，他们不守规矩，你们也有责任。”
　　“原来跑两圈，今天四圈，别嚷嚷，开始！”
　　怨声载道还没开头，急促尖锐哨声便夺命般催动起第一排同学的脚。
　　四圈之后，剩下时间也无非是循规蹈矩做热身运动，然后又一声哨响。
　　“解散！”
　　勉强束成方块儿的队伍立刻如获大赦，四散开来。
　　白霞旎走上看台，挑了个阴凉地儿，托着腮，看似发呆，实则在脑子里过数学题。
　　上节数学课刷到的一道，有点难，做了半天无解，白霞旎放下托腮的胳膊，指尖滑着袖子演算。
　　“…………”
　　“铃————”
　　下课铃响起，总算理清思路。
　　白霞旎思忖着起身预备走，回身瞬间，冷不防对上身旁立的一个瘦高个男孩，顾穹。
　　他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将她罩于阴翳之中。
　　白霞旎垂下眸子正打算绕开他，一瓶草莓汽水却轻轻伸到跟前。
　　不怎么冻人了，玻璃瓶子外的冷霜化成不规则的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吧嗒”滴到地上。
　　白霞旎抬头，视线一瞬扫到顾穹小刷子般的睫毛，阳光照射，像两片金羽毛。
　　“喜欢草莓味吗？”
　　“因为我们擅自行动，害全班罚跑。所以，是赔礼。”又解释一句，小心将汽水向她送高一点。
　　“汽水，很好喝。”
　　顾穹的声线弱下来，连同那双手也跟着信心微微降低。
　　“谢谢。”
　　白霞旎接过来，道谢。然后看到那两片金羽毛被风吹得亮闪闪地颤。
　　“其实他们之前也这样，今天罚跑，可能是老师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啦。”
　　“不用内疚。”
　　“恩，谢谢你。”
　　见她接过，顾穹笑了笑，没多停留，转身走了。
　　湿掉的玻璃瓶残留了掌心的温热，大概是握了一会儿。
　　其他同学的早喝空丢进垃圾箱，她多孤僻，不近人情。别人要犹豫半天，鼓起多大勇气才敢靠近。
　　白霞旎感受着冷热交替的温度，沿手腕血管，一丝丝攀爬到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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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课是自习，临近下课，后门突然一阵骚动。
　　原来是修理工来了，正蹲空调机前捯饬工具。接着乒呤乓啷一阵敲打，卸外壳修电线，教室渐渐借势有了嘁嘁喳喳说话声。
　　白霞旎解完题撂下笔，小幅舒展筋骨。她坐在窗边位置，抬头便见走廊。
　　此刻窗户拉开，透进阵阵晚风。
　　烈日在夕晖里浸饱光辉，膨胀成一个球，堕进走廊冰冰的白瓷砖面。沉甸甸一轮红日，火圈直烧进白霞旎漆黑的瞳仁，冒出四溅火光。
　　顾穹从办公室回来，想着避免打扰同学上自习，便路过前门，径直向后门走。忽地，看见向外看的白霞旎眼睛里灼灼的火圈。
　　顾穹走去的步子兀地立住，只觉被烫伤了眼，烫穿了耳朵，声音和视觉都消失了。
　　居然有人会停下来看落霞。
　　奇怪地，心跳带了点难以言喻的雀跃。
　　下课铃响，放晚学，教学楼天塌地陷的脚步声让人恍如地震。班里大部分人都奔去食堂吃晚饭了，零星几个点外卖的在闲聊。几声手机铃响，他们出去拿外卖。
　　窗外浅蓝色天空一卷被点燃，教室空了，顾穹支撑不住，头一整个伏埋进臂弯。
　　顾穹的胃自刚才进门便开始发作，大概是因为运动完喝冷饮，给引犯了。顾穹咬着唇，冷汗直渗。
　　胃炎是打小落下的病根，他一直药不离手。但他吃下胃药，抓出止疼片时，才发现里面空了。
　　他没拿手机，教室也没人，痉挛如同一双大手在揉搓他的胃。顾穹疼得脸白哆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白霞旎接完水回来，就见顾穹竹竿一样笔直的脊梁骨弓得像虾米，手扳着桌沿，紧紧缩成一团。
　　她快步过去，发现他手边倒的瓶子，外皮写的全是看不懂的英文，但大概能猜出是药品。
　　顾穹现在的状态白霞旎很熟，她妈妈每次吃止疼片前疼痛难忍的样子跟顾穹如出一辙。

　　白霞旎不善于表达弱势，向别人寻求帮助，连老师她也很少与他们交流，或者像别人一样其乐融融地聊天。
　　班里马上就回来人了，嘈杂声就在楼底，最多三四分钟。
　　“…………”

　　顾家来人迅速，班主任联系上电话后，没出十分钟一辆黑色迈巴赫便开到校门口，司机从班主任和班长身边搀走顾穹，一路驶不见。
　　“我去，不愧是顾家啊，你们看见了吗？那派头！”
　　“猜猜那车多少钱？操真是富……”
　　班里人热烈地讨论小少爷的低调中闪露富贵的排场，白霞旎旁若无人打开笔帽，开始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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