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字有灵兮

39、第三十二章（2）

　　沉默降临在湖岸。
　　过了半晌，北洛忽然轻声道：“推开一扇门，会关上另一扇门。玄儿，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回到过去，你会怎么做？”
　　阿玄没有立刻回答。湖面上，忽而刮起一阵大风，风吹过两人，吹进林子，将花瓣吹落，纷纷扬扬。
　　“我还是会选择这样活着。”阿玄终于开口道，“我很知足，北洛。虽然有许多事，我都希望能有机会重来一次……但我始终相信，有些东西，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不是吗？”
　　或许是因为那身装扮，或许是因为别的，幻境中的少年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成熟，那明锐的目光，坚毅的嘴角，几乎像个成年男子了。
　　这就是阿玄——北洛在心底叹道，如师父所言，身在微尘，而心若琉璃。他身上似乎永远保留着天真、乐观，他永远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看到一个人身上的闪光，不论经历了什么，也依然愿意去相信，去奉献。
　　“那你呢，北洛？”少年偏着头，看向他，“若是能回到过去，你又想做些什么？”
　　“若是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在师娘生病前，再多陪陪她；我会试着对云无月更加坦诚，给她更多的包容和理解；我想告诉玄戈，他做得很好，不必感到任何愧疚；还有，这些年在战场上留下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
　　北洛收回游弋于远方的视线，望着阿玄的眼睛，“你说的对，玄儿。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而有些遗憾，也永远无法弥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此刻，才是我们真正应当珍惜的。如今法阵已经启动，若不摧毁幻境，恐怕……时间必将溯回到从前。玄儿——”
　　沙哑的呼唤像一块大石，压在阿玄心头。他明白——一旦时间倒流，北洛会忘记，忘记这里，忘记与巫炤和始祖魔的战斗，忘记析木的牺牲，忘记这六年来与他所有的交集。作为种子的宿主，只有他，会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阿玄沿着湖岸慢慢地踱步，彻底沉默下来。北洛伴在他身边，刻意不去看那泛红的眼梢。
　　湿润的泥地上，留下两道并行的脚印。
　　“我们会回到什么时候呢？”阿玄突然停下脚步。
　　北洛摇摇头，坦然回答：“我不知道。”
　　湖水拍打着他的脚掌，似乎具有神奇的力量，阿玄弯腰掬起一捧，凝视着其中的倒影。他望进去，与幻境相通的神识给了他答案。
　　“那……我们该回到什么时候呢？”他犹疑不决道。
　　这一次，北洛没有回答。
　　有一会儿，从湖上吹来的风冷峻刺骨。桃林簌簌，落英更是缤纷。不再是春日暖阳，而是暮秋的黯淡笼罩着他们。
　　“北洛……”阿玄极为严肃地拉住他，“你告诉我，倘若有可能，你想不想救玄戈？”
　　北洛皱了皱眉，道：“我想。如果真的有办法救他，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绝不会放弃。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时间上的每一点改变，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散，水面将再难平静。救下玄戈——且不论如何做到——此后的许多事情都将随之发生改变。这不仅会影响魔域，还会波及人界。……数十年，是多少生灵的生死轮回。”
　　也许……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在那里，玄戈没有死去，而他——方仁馆的大师兄、栖霞果园的“山大王”——从未回到故乡，也从未遇见过云无月。在那个世界，天鹿城只是心口一道隐秘的法阵，而眼前这个少年，永远都不会与他相遇。
　　北洛不喜欢这个“或许”，不喜欢除了玄戈幸存的每一种可能。只因此时此刻，这个触手可及、亲身经历过的世界，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你的答案和我一样，对吗，玄儿？”北洛看着那双略带忧伤而又热切的眼睛，“除了一个人，一座城，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天下苍生。”
　　胸腔里——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热热地烫起来。眼前这个人，懂他，尊重他，甚至不惜把自己的性命和肩上的重担都交给他。
　　“若是……”种子、玄戈还有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闪现，“若有所改变的只是天鹿城，那至少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将波动限制在魔域内，从而尽可能保护人界不受影响。”阿玄似乎下定了决心，眼里逐渐升起希翼的火光，“我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北洛，我想回去，救一个人。”
　　北洛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个字：“好。”
　　阿玄别开脸去，声音夹着几分颤抖，“你会忘了这一切，会忘了……”
　　北洛抬手，轻轻将那张脸转回来，“就算忘了也没关系，傻瓜……”
　　天空中，雪花悄然而下，其中一朵，恰落在少年的眼睫上。北洛看着，思绪不禁飘回到那个雪后初霁的冬日。
　　岑府的几位老仆都知道，岑老太太交游甚广，其中有一位尤为神秘的故友，每隔三五年才到访一次，每次只闻人语声响，来无影，去无踪，真可谓神人也。
　　自从云无月离开天鹿城后，北洛渐渐减少了在岑府的走动，但他从未忘记这份难得的情谊。数年未见，他思及故友，特意前去拜访。
　　那一日，岑府里宾客如云，人来人往。北洛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得知岑缨一年前喜得玄孙，他奉上薄礼，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等候的时间里，他避开人群，独自到花园闲逛。
　　越过一道月门，觅得花香，小小梅园内，白雪冰洁，灿金夺目，倒是难得的清净。北洛刚到廊下，便察觉院内有人。只见一个半大孩子，在雪地上玩耍。他以为那孩子想抓住面前的小雀，可鸟儿几次跳到他手心，他都不动，只呆呆看，脸上笑眯眯的。
　　北洛起了些兴趣，转过回廊，刚到阶前，孩子便一下扑倒了在雪地上。
　　他后来才知道，孩子流泪，不是因为摔疼了，而是因为他的世界在此之前，只有黑白的颜色。
　　北洛也是后来才发觉，孩子眼里的色彩，同样照亮了他的世界。六年的时间，他重新学着，去接纳和了解另一个人。将近八十轮圆月，他们无一缺席，一同度过；在光明野追逐过的星辰，在剑池旁听过的歌谣，在莲中境里点亮的竹灯笼……笑与泪，血与伤，乃至平淡的一日、一日。
　　多么神奇啊，那些平凡的点滴，微小的、一点也不惊天动地的时刻，最终，却成了生命里最值得回味的部分。
　　曾跌落至命运的泥沼，亦登顶在王权的巅峰。三百多年过去，人世沧桑，他还爱着，并且被爱——茫茫时空中，这是多么幸运且珍贵的，一件小事。
　　似乎对自己所说的非常笃定，北洛朝阿玄淡淡笑道：“忘记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再次想起来。”
　　他们围着小岛，长久地漫步。随着少年心绪的起伏，时而一阵小雨，时而一阵清风，时而，一阵静默之后，模糊的笑音从林间传来。
　　“……无争还差一条剑穗。”
　　“……我送你就是了。”
　　“那我可帮你记下了。到时候我向你讨要，你别不认账。”
　　“……”
　　“……北洛，你会种地吗？”
　　“会啊……我还会养鸡、放牛……”
　　“你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会？”
　　“你要是像我一样活了三百多年，很多东西自然也就会了。”
　　“……三百多岁，小老头。”
　　“没大没小……”
　　“小老头怎么啦？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
　　“这里好山好水，什么都不缺，就缺几坛美酒……我们酿点，埋在屋前的梅树下……”
　　“……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酒鬼？”
　　“小酒鬼配小老头，岂不正好。我听说人间有七大美酒，山东的秋露白，淮安的绿豆曲，括苍的金盆露……不一一尝过，岂不可惜？”
　　“……玄儿……时间不多了……”
　　他猛地抬起双手，狠推北洛胸膛，接连数下，毫不留情，令北洛不得不倒退，直至后背狠狠撞上树干。
　　北洛一声不吭，眼睛火亮地望着他。
　　阿玄同样瞪着双眸，坚硬地沉默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止住那股直冲鼻腔的酸胀。他抿紧嘴唇，一只手依依地勾勒着北洛的眉眼，然后沿发丝摩挲过去，扣住了他的脑勺。
　　蓦地，“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打在树上、花上、湖上，不在天地间留一丝缝隙。花树为他们擎着一把大伞。偶尔，几点雨丝闯进来，打在他们身上、脸上。
　　只有它们是凉的。
　　灼热的浅息凑得更近，凝结在北洛耳畔。
　　“别再这么做！”少年恶狠狠地，“别再为了我伤害自己！千万千万记住，就算把什么都忘了，这一点——就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住！”
　　他感到北洛的身子在他的力量下绷紧，然后，融化。
　　他稍微抽开一点距离。温软的双唇在他的目光中微微颤动，像一只嗅闻花蜜的蝴蝶。
　　终于，一声含混的低吟从北洛喉间溢出来，仿佛是在回应他方才的恳求，又似乎，是在向他恳请着什么。
　　蝴蝶落下。
　　只为他落下。
　　他的眼打开，心在膨胀。宇宙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他站立在时光的长河，往前看，知何所来，往后看，知何所去。他逐渐看清了痛苦，看清了快乐，看清了平淡，看清了恨的真相，以及爱的真谛。
　　他听见咫尺相隔的两颗心脏沉稳而同频地跳动。他感受着此刻的分量，像永恒那么长久，又像寰宇那般无涯。
　　一刻，便是天长。
　　一人，便是地久。
　　他无声地叹息，什么都不再去想，什么都不再去问，只加重手上的力气，身体每一个部分都紧紧压向对方，像是要把彼此熔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如他所愿。那具滚烫的肉身充盈了他的怀，填满了他残缺生命中，所有的罅隙。
　　雨，不知何时停了。他们回到那间小小的木屋前。一旦推开这扇门，这场美丽的幻梦便会醒来，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没有人知道重来一次会发生什么。或许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倾心于他；或许极力救下的生命，依然会在下一刻消亡。然而有一点，他和玄戈如出一辙。他们从不相信命运，只相信自己。
　　“去吧。”北洛轻轻松开阿玄的手，“很快就会再见的。”
　　他只觉自己的双脚不听使唤，但事实上，他的脚迈出去，止不住地轻微战栗着，但确是迈了出去。他回过头，眼眶里满是泪水，脸上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会的——”阿玄轻声而又坚定，“我会让你，再一次属于我。”
　　他不再迟疑，转身，推开了那扇木门。他在门内回过身来，再一次深深地凝望那双他深爱着的、同样湿润的眼睛。
　　然后，他微微一笑，关上了门扉。

明天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