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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阿玄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他转身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向守卫打了个招呼,推开离火殿的大门。
      北洛不在。
      不知何时起,他发现自己身具一项技能:无需进入殿室,便知北洛在不在里面。像小狗,或者更确切地说——猎犬。他喜欢这个念头,同时庆幸能与北洛拥有这样的连接。好像借此,便与他有着旁人没有的熟稔。
      经过会客小厅和一条幽暗的长廊,推开另一扇深金色的门扉,他步入寝殿。六年来,这里的陈设没有任何变化。象牙色木质家具:一排排通天立地、满当当的书架;一张过分——在他看来——硕大的书桌和床;其余家具,形式简单,堪堪够用。它们无一不让这宽敞的空间显得愈发空旷。
      宫殿自身要华美得多:十二根圆柱撑起开阔的门廊;金色花草浮雕,从光明野刚采回来似的,栩栩如生,点缀着洁白的门楣;大门上的錾刻,因妖力的加持而气象万千——赤轮或升或降于山海,妖兽或隐或行于云端;大厅三面墙上,十几扇巨大的拱形窗户,由魔域另一处奇境——云石海——特有的青离玉雕琢而成,每一扇都独一无二,流光溢彩;极高的天花上垂下黄金圆环,中心悬着一颗烛焰似的琉璃——以前他时常仰头去数,以此消磨难耐的时光——四十一盏黄金琉璃灯,每一盏,都象征着一位先王永恒不灭的星火。
      今夜,他尽量避免去注视它们。每逢月圆之夜,心痛症会发作得格外厉害。光华璀璨之物更易使他头晕。
      阿玄自嘲地笑笑——是否正因如此,自己才不愿在这样的日子来见北洛呢?
      又一波眩晕袭来。剑术课的强度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好在咬咬牙尚能坚持。他用指头一下下戳着太阳穴,径直往里走。室内清凉,微风从半开的窗户潜入,送来淡淡花香——是菱叶树开花了。
      阿玄喜欢这种植物。它们大多生长在最为险峻的悬崖峭壁上,足有三四个巴掌大的叶片红如烈火,春夏之际,盛放的花朵宛若串串珍珠,莹白而芬芳。
      越是在危险的地方挣扎着生长的,往往越是美妙的生命。
      闻着花香,阿玄在窗前软塌上坐下。这个角落,几年来几乎独属于他。可是刚坐下没多久,一股逃离的冲动突然袭上心头。天鹿城中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的地方并不多,离火殿曾是其中之一,如今却也不再是了。
      他努力摒去杂念,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另一黯淡的世界在意识里飞旋。窗棂外,梅枝探头,冷冽中夹杂着清幽的香气。墨色的枝,灰色的叶,花朵更淡,枝头新雪在阳光下最是耀眼,也许那就是——白。
      以为世界就是这般,连自己也是由黑、白、灰组成。发丝和胸口的疤是浓墨,抹淡些,是眼眸的颜色,用水晕开,一片一片,便是无垠的梦境。旧日如梦,他不晓得这梦究竟做了多久,只觉苦涩而漫长,仿佛永远没有时尽。
      直到遇到眼前这人,梦,便醒了。
      六年前,一个冬日午后,他在雪地里追逐一只初来乍到的麻雀。从小到大,他尤爱与鸟雀们亲近。鸟儿活泼可爱,一双翅膀可在天地间自由飞翔。自己若能像它们那样便好了,无数次,他如是想着。鸟儿们似乎也喜欢他。春天,燕子在檐下筑巢;冬日,一对白鹄时来造访;四季流转,几只小鸟每日都会来到他的窗前。
      众人口中的“小呆子”、“小傻子”,不一定认得身边的人,却能分辨出每一只鸟儿。
      这真是奇怪。
      上元佳节,恰逢岑老太太重孙女的生辰,喜上加喜的日子,一大早起,岑府上下都在忙碌。午饭后,老仆留他一人在院中玩耍。他爱去梅园看鸟,梅花开后,更是每日必去。今日园中积雪未扫,厚至脚踝,恰好够一人一鸟好好撒欢。
      阳光虽好,但冰雪依旧刺骨。爬着、跳着,他忽然心口一阵绞痛,扑倒在一双黑皮靴前。
      雀儿一惊,蹿上花枝去了。
      “喂,多大的孩子了,还不赶快自己爬起来。”
      头顶上响起陌生而清冷的声音。
      见他动弹不得,这人明明近在眼前,却不扶他。
      话虽如此,却有一股力量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他猛地一颤,比起离开雪地,更重要的事情攫住了他——那股力量带着暖意,像流淌的阳光,先是点亮了一袖松青,然后是两只冻得发红的手掌。
      色彩缤纷而至,太多了,太多了:一串爪印,一块砖石,一段朱栏,一个人,一棵树……还有一朵朵枝头饱缀的腊梅。
      他动动手指,指尖上沾着一小团雪——那晶莹透亮与他一直以为的雪白并不完全相同。突如其来的改变太过强烈,令双目刺痛无比。他脑子一片混沌,努力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北洛垂眸。这个男孩,他从未在岑府见过。孩子瘦弱,看起来约莫十岁大小,头顶一左一右用红绳扎着两只圆髻。衣衫整洁簇新。眉宇本来秀气,松青色的袄子更衬得小脸水灵。一双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抬起来望向他,痴痴的,湿漉漉的。
      这是要哭了?
      北洛心下不忍,走下台阶,抱起孩子,为他掸掉衣服上的雪,随后将他安放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孩子任由摆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见他乖巧如此,北洛忍不住拿指背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小脸,没做多想,凝了点妖力,将两只小手拢进掌心,权当给孩子做个暖手的小火炉。
      孩子眉目渐舒,眼角虽仍挂着一滴泪,却向北洛展露笑颜。那笑容似懵懂婴孩,干干净净,不带杂尘。
      自从妖力觉醒以后,北洛鲜少感到寒冷,可此刻,他分明感到寒意如游蛇,沿手掌一路蜿蜒至臂肘。在他磅礴的妖力暖潮中,有一缕莽撞回溯的冷流——北洛忽而惊觉,眼前的男孩,竟是半人半妖。那浅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妖力竟可悄然潜入他的体内,这只能说明孩子的骨血里,同样刻有辟邪的印记。
      北洛下意识松开了手。冷流顷刻间退去,只在肌肤里留下微凉的记忆。他尽力忽视那陌生的感觉——无论这孩子与辟邪一族有着怎样的渊源,他都不该如此迟钝才是。
      温暖突然离去,男孩的眼眸里浮起一丝困惑。过了片刻,他竟主动拉起北洛的手,将那只大手包在了自己双手之中。
      似乎沉睡了太久,孩子的妖力孱弱而紊乱,却实实在在地应和着他。
      风大了,北洛掩上窗户。阿玄用双臂裹住自己,蜷成一团,在软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但即使在睡梦中也好像被什么困扰着,眉头紧蹙,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那五官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似乎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世间父母皆言:孩子由呱呱落地到长大成人,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北洛第一次有了体会。
      回想起刚到天鹿城那会儿,孩子是那么乖巧黏人,没过多久——在北洛看来,那段日子简直转瞬即逝——男孩长成了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新的朋友。尤其是这一两年来,宁愿与至交共处,向析木□□剑术,同自己反倒不那么亲近了。
      就是这样。这世间,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就像阿玄手背上的那道瘢痕,随着成长,痕迹越来越浅,颜色越来越淡,也许终有一日会完全消失。
      北洛俯身,掌心悬于淡痕之上。妖力像一条金色的缎带,轻柔覆盖住少年的肌肤。
      梦境在身后破碎,他拼命奔跑——光在前方。阿玄睁开双眼,一时有些懵怔。自己睡了多久?从半边发麻的身子来看,时间应该不短。因方才梦里的奔逃,心脏仍在胸腔里闷闷地跳动。然而梦里发生了什么,他为何要逃,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身体里熟悉的暖意让他平静下来。他没动,循光而去。
      室内只亮着几盏小灯,其中一盏,置于书案上。北洛在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他退去了王服,穿着素色中衣,头发难得披散开,沿膀子滑落,似一匹乌黑的绸。如墨描绘,那剑眉,那星目,那高挺的鼻,那薄俏的唇。灯火暖融融,勾勒出一段曲折柔和的线条,搁进眼里,竟是那般温柔、动人。
      阿玄躲在暗处,详观得心安理得。忽见画中黑羽扇动了两下,墨晕开,令人疑心是梦。
      “每月回来住几天吧。”
      年轻的男声,语调平稳,音量不大,像是不想惊动睡着的人。
      睡着的人却一下子弹坐起来。腰间薄毯滑开,坠到地上。阿玄忙不迭地起身,弯腰去捡,一时间手忙脚乱。
      没有听到熟悉的“不”字,只有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北洛抬眸。少年背对着他,身体绷得笔直,一方薄毯在手中反复折起,又被弄乱。
      “算了。”北洛收回视线,“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慈幼房那边住了两年多,也习惯了。”
      阿玄低声应了,又磨蹭半晌,终是肯放过那毯子,来到书案前。
      “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我让原天柿做些你爱吃的……”
      “不用,别老是麻烦他。”见北洛被打断后低着眉不说话,阿玄踌躇片刻,“听说……有个孩子失踪了,就在光明野。怎么回事?查明缘由了吗?”
      北洛抬起头,靠向椅背。
      “还没有。”他淡淡道。
      一桌之隔,那盯住他的眼睛好像还未完全醒来,待一瞥,却如受惊的小兽,立刻逃了开去。瘦了。高了。额发支棱,心事重重而又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淡漠得令他感到陌生。
      阿玄的眼神飘回来,催促着。
      北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孩子跟哥哥姐姐们出去玩,片刻功夫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只当他贪玩,独自走远了,寻了半日一无所获,这才回城告诉了父母。”
      “是个小女孩儿?”阿玄道。
      北洛皱着眉点点头。
      阿玄咬咬下唇,“那么小的孩子,能走多远?光明野都搜寻过了吗?”
      “这几日各处都会加强巡查。”北洛直视着阿玄的眼睛,“由我亲自带队。”
      阿玄这才意识到,短短一日,北洛很可能不仅带队巡查了整片草原,还将城内城外,包括深邃莫测的古厝回廊全都搜寻了一遍。他能想到的,北洛如何想不到?难怪今日北洛回来得这么晚——通常在月圆之夜,他不会让他等待。
      “我还听说……”阿玄沉吟片刻,“以前……”
      北洛打断他道:“最早可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有三个孩子同样在光明野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未能查明真相。”
      “是魔?”
      “不。”
      “不是魔……那是妖?”
      北洛摇了摇头。
      “那还能是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
      回答换来不满的瞪视。北洛叹了口气。他不会忘记这个男孩较起真来有多难打发。
      “没有找到魔族残留的气息,也没有发现争斗的痕迹。若是魔,或妖,年纪再小的孩子也绝不会束手待毙,至少会留下点什么。此事着实蹊跷,我会继续追查。”北洛说完,话锋一转,“你呢,感觉怎么样?”
      阿玄清了清喉咙,道:“挺好。”
      “按时喝药了吗?”
      阿玄挑挑眉,“你说呢?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他刚一抬脚,就听北洛轻声喝道:“慢着。”
      “嗯?”阿玄皮笑肉不笑地,装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阿玄垮下脸来,“好哥哥,这么晚了,我都乏了。方才趁我睡着,你已经给了我不少妖力。”他故意抬了抬下巴,“我现在感觉好得不得了……”
      “过来。”懒得理会这套早已听腻的说辞,北洛挽起袖口,露出半截小臂,“走,可以。我让原天柿再熬五副草药,天天给你端到慈幼房去。你自己选。”
      皱巴巴的脸打开,又皱起。好一会儿,阿玄总算肯挪动双脚,绕过长案,踱到北洛身旁。修长的五指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前带了带。此刻褪尽一切保护,看起来略带脆弱的手腕,正向他发出无声的邀约——多么轻易,只需咬破皮肤,刺穿那根靛蓝色的血管。
      六年来,依靠北洛的坚持,这一点点鲜血,相比妖力,似乎确实从根本上更好地疗愈了他的病体。
      然而,他厌恶。每到这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
      一个贪得无厌的怪物。
      他呆站着,犹豫不决。北洛看了他一眼,决定自己动口。只一瞬,鲜血便涌了出来。阿玄如梦方醒,一面在心中责怪北洛下嘴太狠,一点也不懂得疼惜自己,一面上前,贴近那诱人的热气。
      如同炽热的岩浆滑下食管。浑身烫起来,心脏开始急促有力地跳动。不同躯体内的两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一起,它们分享彼此的节拍,并努力趋向一致。
      不一会儿,意识轻飘飘地,游离体外。他冷眼看着那个贪婪的、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他不仅在贪婪地吞咽,还在尽情地嗅闻——拨开北洛沐浴后肌肤上残留的淡香——冬日,晨曦,松林。
      他被允许完全置身其中。森林静谧而磅礴,蕴藏着沉甸甸、不容忽视的分量。那分量重得惊人,是天与地,以及漫长无尽的时光才能赋予的——那不是随便能赠予他人的东西。
      闭上眼,他强迫自己退出那片松林。
      以辟邪王之力,细小的创口在短时间内便能自行愈合。吮走最后一颗血珠,阿玄不舍地探出舌尖。
      “想要就自己动嘴。”北洛的声音毫无波澜。他专心对付着面前那本被烧毁了一半的古籍,甚至连一眼也未分给身旁的少年。宝贵的力量会因此而流失,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他确实一点也不在乎。
      没有任何阻碍,再一次,北洛见到了那片红霞——那是阿玄的领地。除了霞光和云朵,那里别无他物,似乎在默默等待着什么,不容被打扰,被污染。
      今夜,有什么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也许是霞光的颜色,也许是云海的形状……北洛凝望着粉红云翳边一颗闪亮的星子——脉搏上没有预期的疼痛,而是轻轻地,落下一点温热。
      像一个……
      灯火忽而摇曳。几乎在同一时刻,微烫的唇瓣离开了。
      “……明日还要外出历练,我得走了。”阿玄嘴上这么说,手却还紧紧握着北洛的腕子,拇指来来回回摩挲着那一小片因刚刚愈合而发红的肌肤。
      什么猎犬,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
      北洛看着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去哪儿历练?”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阿玄支支吾吾:“……还能去哪儿?”
      “谁带队?”北洛抽回手去。
      阿玄抿唇,不做声。
      北洛沉下声来:“最近不许单独出城,去光明野,也要向老师禀告,三人以上结伴同行,天黑之前必须回城。听清楚了?”
      又把我当小孩,阿玄心中腹诽。他退开一步,胡乱作了一揖,道:“北洛大人亲自发话,怎敢不从?明日月鹿与我同去……总之,你不必担心。”
      听到月鹿的名字,北洛毫不意外。相似的经历让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拍即合,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看到阿玄真正开始融入同龄人的生活,北洛不得不承认,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欣慰之余,心底那丝淡淡的哀愁,便算不得什么了。
      有些话多说无益。北洛摆摆手,简单嘱咐道:“保护好同伴。自己也要当心。”
      阿玄眨眨眼,没料到如此轻易就过了关。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边向后退,“知道了。你为我折损妖力,才该当心!头发还是湿的呢。走了——”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殿门外,年轻近卫手握长戟,站得笔直,连呼吸声也没有。他浑身上下只偶尔眼珠转动,朝左侧偷瞄一眼。
      那边廊柱后,仔细看,才发现靠着一个人。他露出的半张肩背笼在一片暗影之中,森森地,直冒寒意。
      待那人慵懒地晃到灯下,暗影终于现出真容——那是一柄身宽过五掌、通体乌黑的巨剑。剑锋从短鞘中刺出,冷光咄咄。剑格上镶有三颗灵晶,均鸡卵大小,周身一圈猩红的亳光。巨剑重若千钧,负于他背上,却仿若无物。
      显而易见,再卓异的战士中,他也会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虬结的肌肉似臂甲的一部分;左肘后一道长疤,是狰狞的战勋。那一头桀骜不驯的红发,在夜光中泛着凝固的血色。
      阿玄推门出来,恰与他打了个照面。
      “析木哥哥,晚安!”
      析木刚要开口,阿玄已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台阶。
      “这小子,我又不是应磊,跑那么快做什么?”析木挑起半边眉毛,与近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两颗眼珠原来是湛蓝色的。那双总是含带笑意的蓝眼睛望着少年飞快地掠过庭院,朝右一拐,不见了踪影。
      满月的月光铺满长街,比灯火还要明亮。阿玄踩着脚下不断变换的影子,呼吸渐失了节奏。方才,北洛——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为何要那么做,他并不明白,唯一能确定的是,越来越吸引自己的,不再仅仅是北洛的力量。
      湿发下,那只琉璃似的耳朵,微微透着光……
      他用力摁住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低那一下下鼓噪的声响。
      由上往下,由东至西,越过小半个王城。拾阶而上,穿过慈幼房幽暗的、被绿叶环绕的门厅,走廊尽头,在几间供孩子们学习和玩耍的房间后面,靠近楼梯的一扇门扉半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
      阿玄放轻脚步走过去,推开房门,探身往里瞧。因收藏颇丰——孩子们总能在高大的木架上找到被禁止触碰的各式玩意儿——略显凌乱的房间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朝向门口的扶手椅上,膝头横卧一卷摊开的竹简。
      “回来啦?”老妇人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裹着妖兽皮毛的“王座”中朝他微笑。
      阿玄恭敬地颔首道:“是,伏辰长老。”
      “又是一路跑回来的吧?”老人家的语气不带责备,却有一种温和的威严,令少年心生惭愧地移开了目光。
      她莞尔一笑,重新戴上眼镜,“很晚了,快去睡吧。”
      “您也早些安歇。”阿玄再次颔首,然后缓步后退,轻轻拉上了房门。
      自从搬来慈幼房,每一个迟归的夜晚,伏辰长老总是默默为他留一盏灯。这位慈祥的老妇人,让他第一眼便想起了岑缨。她们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虽然曾颠沛流离,被无数人视如草芥——“蠢货”、“野种”、“你活着有什么用,不如去死”,还有更多的肮脏与粗鄙——但因她们,因这世间最珍贵的慈母般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不会再一次被选择、被抛弃。
      他开始学着去懂得:他的心,从不是为那些丑陋的东西而跳动。
      爬上楼梯,从窗户望去,眼前的魔域之城依然美得令他惊叹。那是不同于中州花乡的美,也是不同于齐鲁山川的美。他的视线拂过庭院里那株还未开花的藤树,飞越渐次隆升的屋顶。圆月下方,城池上空,王焰犹如另一颗朦胧的月亮。正是王的力量,让它的光辉在夜间变得分外柔和。
      阿玄静静凝望了一会儿王焰,继而在无数窗户中,寻找那一扇牵动他心神的亮光。只是一个游戏,他乐此不疲——在那些亮着光的窗户里,总有一扇,在等待着他的寻觅。
      北洛此刻在做什么?或许正在和析木讨论着什么?在他面前,北洛很少处理公务,他对天鹿城的政务亦是兴致恹恹,但他明白,单是日常的巡查与提防虚魔野各方势力,便已足够费神。有时候他会忘了,北洛是这座光明之城的主宰,是天地间甚为强大的辟邪王。
      倘若——只是哥哥,他一个人的哥哥,该多好?
      阿玄攥紧拳头,感受着掌心里的刺痛。他获得了太多慷慨的馈赠。不止他,还有无数生灵的命运,都依附于这座城池的存在。他不该、也不能如此自私。
      他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靠窗的小床上,男孩裹着被子,露出熟睡的脑袋。
      在他头顶上方,飘浮着一颗远星似的光点。它发出淡黄色的光芒,围绕着中心稍大一些的两颗圆球,不停地旋转。那是月鹿哄弟弟入睡时常用的小把戏。
      阿玄看了看孩子恬静的小脸,凝神,指尖上浮现一颗同样微亮的小星。它被他轻轻地送入轨道。
      两颗小星追逐着彼此,环绕着日月。
      “晚安,翼火。” 阿玄轻声道。
      踩着星光和月光,他走向自己的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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