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同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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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有洲，名南赡部，其地纵广七千由旬，北阔南狭。
这一年，虽战乱不断，烽火偶起，好在仍然风调雨顺，收成颇丰。
自上任共主帝喾驾崩，长子姬挚继任部族首领帝位，肩负共主之责。年过而立，行事做派与仁爱治天下的父帝大相径庭。自幼长于骑射，手下能将无数，东征西战鲜尝败绩，是以东夷日渐强大，雄踞一方，繁荣强大引得众多部族纷纷称臣。与西北戎狄，南方苗蛮呈鼎立之势。
青山隐隐，层峦叠翠，浮光透过林荫照过一双男女，男子背笼里的枝叶苍翠欲滴，女子臂弯里挎着柳条编的篮子，皆是乌发如云，眉目隽秀，长身玉立，踏过一地碎花朝路边马车走去。
这二人便是帝挚的同母亲妹姮娥和异母四弟祁放勋，与阿兄不同，姐弟奉行仁道，向来不赞成征战四方，总是偷偷出逃救济流民，顺道采些草药回去。
“阿姐，车边有人。”
姐弟顿下脚步，只见车轮边躺着一个身着玄衣的昏迷少年，卷发披散尚未及冠，身形比放勋略大一些，怎么看都不过十几岁。
他伤得很重，意识全无任他们摆弄，祁放勋掀开外袍，少年胸腹青紫，臂膀濡湿一片，因衣属深色也估不清出血多少。玄衣如缎，布料柔滑，一丝衣缝也无。此人恐怕来历不小，要救的话或会卷入不属于人界的是非。
姮娥和放勋没有半分犹豫，合力将少年抬上马车。行动永远快于斟酌，此行本就是救人，多救一个也无妨。
马车摇摇晃晃，山路着实不好走，杨戬迷迷糊糊磕到木制车壁，神智顿时清醒。他自小被锦衣玉食养在金花宫，就算叛出天庭入昆仑受教，也从未受这等颠沛流离之苦，都怪不靠谱的师父和那该死的三首蛟……
他睁眼，只见一副仙姿玉色的面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天庭，不由脱口一句“仙子……”
“小公子醒了？”
杨戬这才看清他躺在马车上，木料常见工艺精细，是内行工匠打磨制造，他不出所料地被凡人救了。之前入世追杀三首蛟，玄功被师父封印又受了三首蛟暗算，终于支撑不住昏迷在路边，还好这女子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蠢话。
小公子…？杨戬蹙紧眉头，显然对这个称呼颇有微词。
“某姓杨。一时不察遇上妖怪流落此地。”名讳就不必告知了。
陌生的姓氏，出自哪个小部族也未可知。姮娥微微点头，回以名号：“小女常娥。与家弟路过此地，小公子若不弃，可临寒舍休整一番。”
臂伤已被悉心处理过，杨戬暗下打量了一番二人。少女容色姣好，神情温柔，教养极好似乎在慰他别怕，白衣上未绣彰显身份的家纹。一缕若有若无的属阴寒气萦绕在她天灵，他修习至阳至纯的□□玄功，天生对寒气敏感，否则也察觉不出。至于外间驾车的少年，他用天眼观之，隐约看见一条赤龙盘旋在其周身。
这对姐弟身份不简单，约莫是有些出身的大户人家，至少不是山野长大的普通凡人。
好在值得暂时信任。杨戬放心地闭目调息。
“有劳。”
姮娥见他自顾自睡去，也不再多言，吩咐了阿弟一声。
“陶唐，快些。”
祁放勋调转马头，穿林自小道而过，石子树枝常绊人马，不过他跟阿姐做惯了乔装出逃以救济流民之事，骑射功夫尚佳，不惧山路崎岖。
黄昏时分天现异象，浓稠成墨的黑云铺天盖地，林叶间窜出密密麻麻的黑影，径直朝小小马车压来。鸦群睁大血红眼睛，似是寻仇。
姐弟二人相视一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袭，按照经验飞快达成共识——擒贼先擒王，得先杀了领头妖。
祁放勋拉紧缰绳，姮娥捡起车中小弓，起初二人护着马车游刃有余，但鸦妖成群结队，队形变幻莫测，箭矢又着实有限。姮娥只来及射出最后一支箭，推了一把祁放勋躲开鸦群袭击。慌乱中马匹被啄，受惊长啸，发了狂啸然而起，向前狂奔。
放勋没扶稳，一个跟头摔下马车，顾不得疼痛。漆黑鸦群紧追着马车不放，他跌跌撞撞追上去，可人的脚程如何比得上马力。
“阿姐——！！！”
姐弟偷偷救济战败部族的事是瞒着首领长兄的，哪能轻易调动战马。这两匹驾车的马性情温顺，不知鸦群是否带毒，单是发狂就够危险了。
失控的马匹一路疾驰，像是被控制一般没命地冲向崖边瀑布。
姮娥一头撞进车厢，捞住无力行动的杨戬，将其护在怀中滚出车外，从悬崖摔下非死即伤，若能乘着水流或有一线生机。
巨大的冲击劈头盖脸浇下，几乎叫人瞬间晕眩，姮娥只挣扎了两下就被水流带着往下，意识渐渐模糊……
激流之中，她依然死死搂住怀中伤患。
我不能松手，死也不能。
她还不想死，更不会叫他人死在眼前。
隐约的，几缕银光从杨戬的指尖溢出，包裹住相拥的二人，安然坠落谷底。
杨戬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满天星河闪烁，借着月色依稀看清身上盖着件眼熟的白衣。他登时想起坠崖前，那对救了他的姐弟。
说起来，他好像连累人遇上妖怪。姐弟二人冷静异常，驾车搭弓配合默契，只可惜数量庞杂的鸦妖要是容易消灭，他也不至于落得个被重伤昏迷的狼狈下场。
杨戬微捻指尖，果然，法力仍然被封。
可当时法力萦绕的感觉，会是错觉么。
坠崖前意识半醒半昏，他只知有人将他抱着，水流寒凉，这个怀抱却温暖若春。他是半神之身，无畏坠亡。再说，断没有让恩人因他而伤的道理。
于是他拼尽气力转了个身，
彻底昏迷前，只觉那人身上的气味格外馨香。
虽然法力尽失，杨戬耳力仍然极好，细碎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他索性闭上眼继续装昏。
温润山泉沾湿他干裂的薄唇，如枯朽果木逢春复苏。清冷的银桂香气柔柔包裹他，紧接着身上刮擦伤处被细细擦拭，敷上细碎药草，再被布料裹紧，动作温柔至极，生怕他是青瓷一碰就碎。杨戬心中莫名一颤，曾经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大气不敢出，任一凡人上下其手。
练武学艺难免急功近利，以往受伤也是家常便饭。此刻沦落凡尘，陌生的关心尤为可贵，叫他体会到细致用心的感动。
很远，远到尘封的记忆里，也有人这样关照过他。
直到旁边再无声息，杨戬缓缓睁眼，见那姑娘在不远处靠着树干沉沉睡去，月光落在缱绻眉梢，睫毛在眼睑遮下一片温婉阴影，她应当也是疲倦到极点。明灭火光将那张脸映出暖色，美得不像话。
幽暗树冠下，火堆熊熊燃耗，似乎将密林的野兽嘶鸣全部隔绝开来。
他起身，将白衣连同身上玄袍一并脱下，小心翼翼盖在姮娥肩膀，细心掖好。又拾了不少柴火丢进火堆，这才盘腿打坐调息。
可恶，法力空空如也，仍然没有解封迹象。
难不成他要困在这崖下深谷一辈子，开什么玩笑？他母亲还等着他去救呢……
鸦妖已经暴露了行踪，它们所效忠的三首蛟更是个狡猾棘手的，若是趁机落井下石，他还谈何劈山救母？
幽深寂静的夜里总会令人多生出些烦人思绪。春寒料峭，夜风穿行星辰，杨戬自认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却窥见流转在雾霭中的往事。
一只柔滑无骨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绷紧的臂膀，女子的声音如清泉般明快清脆。
“放心，家弟会来救我们的。”
月光明亮恬静，与火光一暖一冷打在姮娥脸颊，山鬼魅精一般灵动皎洁。
原来她没睡着。
“你那样信任家人？”
“一家人，哪儿有抛下对方的。”
河畔波光粼粼，映照伊人身姿，姮娥于月下拈指起舞，白绫掠水，翩若惊鸿；腰肢绰约，宛若游龙。如玉素手宛转流连，裙裾飘飞，犹如隔着雾的逐水飞花，朦胧飘渺，举世无双。
“小公子不也想起家人了么。”
“虽未在一处，他们一定也很记挂你。”
不同于瑶池仙女旖旎绮舞，姮娥之舞美则美矣，杨戬却感受到那令人安心的力量，焦躁的心思被顷刻间抚平。
此舞含意万千，昔年封印遗忘的记忆逐渐拼凑清晰：宅府庭院月色如银，藻荇交错。温文尔雅的书生和荆钗布衣的女子相依相畏，将他们三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搂在怀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纵享天伦。
只可惜，都是过去了。
杨戬随手捻住飘落绿叶，递在唇边，音律婉转清越，与舞交相辉映。
江川良夜听笛观莲，笙歌不绝，余音绕梁。
月落子规啼。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同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