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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露蒂(修) ...

  •   我和这位网友结缘于SNS上的互助小组,某日凌晨四点,她发:「您好。」我回:「您好呀。」

      此后成功克服各自混乱作息,在三年内通讯不断。以语言学习为起始点,从校园生活与文化差异发散,整段关系又远又近。

      我们对彼此知之甚少,这种模糊界限吸引着我的生活和情绪,压力和快乐齐齐落下,好似遵循地心引力。

      这次见面不是我提的。

      不久前一次短暂对话中,我说毕业后不想出远门旅行,只打算在罗马待着,她说她夏天也要来罗马,「我想见你呢。」

      我没有拒绝,不过我想,这三年的友情可能就要毁于一旦。在网络上尽情释放的同时,我也在不遗余力修饰自己。如果我不符合她的期待?但更怕自己厌烦她,这会让我讨厌自己。

      再进一步会有什么结果?我只知道我会后退。我做好了绝交的准备。

      她的ID和头像都是“库洛米”。不过我给她假设的脸是《美少女战士》中的海王满,她说她对我的想象在劳拉·哈林和凯瑞·穆里根之间反复横跳。

      最后理所当然,我俩都没能认出对方。

      遇见她的二十小时前,我在佩鲁贾一家小小的艺术影院看《迷魂记》。

      前一天约好的朋友C说她突发社恐无法到场,所以我现在独自一人。好在这间中学教室大小的放映厅浓缩着黑白黄的世界面孔,显得真挺热闹。

      两小时,我们十几个人像尸体一样安静。片尾滚动,灯光骤然亮起,掌声纷纷杂杂,像业余交响乐团的头一回排练。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刚遇到的那个人,他眯起眼轻笑,他有深蓝色的头发和眼睛,他说他叫六道骸。

      在电影院门口他把我拦下,摊开手,一只黄色的方形锆石耳环。这家伙白得吓人,姿态又恭恭敬敬,活脱脱一个石膏手模。

      吸血鬼,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倒也不因为我崇拜科学教,只是他发型实在前卫,不符合我对吸血鬼古典之美的心理预期。

      “谢谢。”我碰到他手心时松了口气,还好,有活人体温。

      见他没马上走,我随意问道:“吃东西吗?”

      他说:“好啊。”

      我恨自己多嘴。

      两条街后的商业区有辆面包餐车,这才是我来佩鲁贾的目的。前面还有四五个人,六道骸正盯着菜单,我早已决定好了,“芝士培根番茄鸡蛋!”库洛米强烈安利我吃这个。

      旁边两三个人在说希区柯克,听上去他们并不熟稔,应该是附近搭伙看电影的大学生。

      我以前也爱和人这么聊,主要因为大学期间参与了几个讨论组,什么科幻小说、克苏鲁文化、神秘学与巫术……就这样天南地北地发散思维来消磨时间,浪费阳光、咖啡和图书馆座位。

      当代人太擅长把自己当商品包装,商品又太擅长展示自己,每次小组聚会都像小型故事会,我用大家的表达来搭蛋糕红茶,一下午过得津津有味。

      库洛米说她也喜欢听人说些有的没的,让声音左耳进右耳出,这样发呆没有负罪感。她喜欢等待,等事情开始和结束,喜欢坐公交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我说库洛米是我的话题制朋友,她发了一长串“哈哈哈”,后接“还好世界上话题无穷无尽”。

      虽然我对与她友谊的长度持悲观态度,但不妨碍这句话深得我心。

      “周期性朋友”是我在大学里新创的概念,有本专业的课时制朋友,小组里的会议制朋友,有时想吃东西,就会再寻个吃一顿就断联的餐时制朋友。

      “对,就像你一样。”我向对面的六道骸点头。
      萍水相逢可能略有遗憾,但快乐永远大于悲哀。长期联系人会对我产生期待,期待是爱更是负担,总之,我承受不起。

      在讲到大学小组时,六道骸突然问:“你喜欢这些?什么‘世界未解之谜’和‘魔法’故事。”

      “啊,不。”我很难表态,“好奇心人人都有,只是我为满足好奇多看了点书。”

      “那你相信外星人吗?”

      我有点迟疑,“相信吧。”

      “相信有鬼、有灵魂吗?”

      这个我毫不犹豫,“当然。”

      “为什么?”

      我们不熟,他又问得太多,我不想回答,“不为什么。你在做社会调研吗?那得付我访谈酬金。”

      “kufufufu。”他笑声真挺奇怪,我还能在这坐着得归功于今晚的无聊和他实在是帅。

      六道骸说:“是我失礼了,那我先讲讲自己。我不相信神明、鬼怪和命运。外星人倒不好说,但有没有都不影响。”

      其实我对他的观点不感兴趣,但,现在轮到我提问。

      “为什么不信?”我伸手握拳作话筒状举到他下巴那。他点了点我的手腕,把“话筒”推开,凉凉的,但不冰。

      “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未来,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哇。”我鼓起掌来,“好气魄,敬你一杯。”

      我朝他晃了晃手中可乐。那话是再正不过的正论,只是我不爱听。

      我做不到,什么也没法拿到,好在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强烈的欲望容易把自己刺伤,能和这世界维持长久、深远且平淡的关系,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相信命运吗?”六道骸用手背托着下巴,他手指轻微摆动,被光照得像科技展台上的仿生机械手。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信。”

      “嗯……”他放下胳膊,挑起眉和我对视,缓缓点头,“好巧,我也不信。”

      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一点,在光下一闪一闪。我想摸摸他的眼睛,也真的这么做了,但被他半路截住。

      六道骸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手腕,语气仍然温和:“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使了力才抽出来,眨眼让自己清醒,“感觉有点奇怪,可能刚刚眼花,以为看见蚊子。”

      这场尴尬的映后约饭终于结束,我拎着吃剩的半份回酒店,路上给库洛米发消息:「刚刚遇见了个很奇怪的人。」

      「说话挺傲的,发型也很特别。不过代入“文艺男”“长发男”“哲学男”,那就对味了,符合刻板印象。好在是个帅哥,我原谅一半。」

      「对了,这个真的很好吃!」

      我拍下手上的塑料袋,把图片发给她。

      前段时间在SNS上发了毕业照和感想,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感受,现在回看主页,只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我不知道自己拿到了什么,“自由”“独立”也太抽象了,我失去的应该比得到更多。

      有种不安环绕,源于一些无法名状的东西,它们即将来临,用“恐惧”形容不算恰当,应该说“诚惶诚恐”。

      拒绝了一些朋友的出国旅行计划,我就打算在罗马待着。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常常钻进影院和剧场,两个小时的梦幻时光一次又一次降临。

      我是奥尔兹和米尔纳笼子里的小白鼠,主动选择追求人造的快乐直至死亡。在现实里一事无成也碍不着别人,我是幻想世界的国王。

      到酒店后我发现C投屏放着《罗马假日》,她现在精神抖擞,躺着说:“还是家里自在。”

      我梦见自己坐在电影院,绝好的位置。旁边人有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大衣,头上还戴着灰色圆帽。

      想着“哪有人坐电影院还戴帽子”,这些帽子就突然消失,露出他们光溜溜的头,还好也是灰色的,不会反光。

      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荧幕,女主角在跳踢踏舞,是《水牛城66》。

      没睡好,我不是很喜欢那部电影,欣赏和喜欢有30°夹角。随便收了点东西就去赶车,与C挥别,我现在前往罗马。

      我在车上和库洛米提起昨晚的梦,说:「人的潜意识真奇妙,我都快忘了那电影的内容,梦里却原原本本放完了整场。」

      她说:「我有印象,你当时说女主角特别漂亮。」

      六月末,下午三点,我们都往特雷维喷泉走。见面地点是她选的,她说:「要在最有名的地方见面。」

      我提出异议:「怎么说都是斗兽场和万神殿更有名吧?」

      「这俩要买票。」

      「喷泉好,喷泉好。」

      其实我很紧张。

      我不讨厌和陌生人接触,也习惯和很熟的朋友相处,但面对半生不熟的人,我实在无从下手,距离、话题、相处模式全都不清不楚。

      我只喜欢电影里的尴尬氛围,而不想在现实中真有这种体验。

      历史给罗马一生荣华富贵,旅游只有旺季和更旺季。喷泉旁熙熙攘攘不少人,大多在拍照和扔硬币。

      据说来特雷维喷泉要扔三枚硬币,第一枚重返罗马,第二枚遇见真爱,第三枚如愿离婚,离开不爱的人。

      虽然目前单身,但我决定让尚未到来的真爱和婚姻公平竞争,扔三枚。

      背对喷泉扔硬币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身材瘦削,紫色头发刚过肩膀,戴着杀手莱昂那样的圆片墨镜,唇色浅淡,穿宽宽大大的格子衬衫当外套,腰上、手上、脖子上还有特别朋克的配饰。

      一阵风来,她摘下墨镜拨弄头发,一只眼睛缠着纱布,另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葡萄紫色,瞳色比发色更加透亮。

      我拿食指贴了下自己嘴唇,我要买只戒指,上面要有紫色宝石。

      她似有所感,朝这看了一眼,眼神轻飘飘略过我又收回。太阳不大,喷泉池水蓝得发绿,从脖子到耳朵都热热的,我脸一定红了。

      我用手捂着脸试图降温,手心手背轮换着贴,摸上才察觉自己脸颊鼓起,嘴角上扬,原来我在笑。

      眼珠发烫,我闭上眼睛拿指尖按着眼皮,脑中又浮现出她的紫眼睛和粉嘴唇。有点悲哀,我也曾体会过这种悸动,看见公路尽头几欲倾倒的雪山、狂欢节海浪般的面具和人海,舞台中央光芒四射的歌者舞者……最后多半是遗憾。

      我没办法为自己留下些什么,一双眼睛看,一对耳朵听,再多触碰就不礼貌了。

      睁眼,松了口气,她还坐在那。

      我不知道她看见什么,也许此时我和其他游客都是喷泉前挡风景的盆栽。我看她却不同,她是闯进我视野的发光体。

      一对情侣走到她面前拿着手机比划,看上去是请她帮忙拍照。人们总有“亚洲女孩拍照技术好”的刻板印象。

      朋友F此时突然出现,她推着我:“你也快去让她帮忙拍照啊!”

      在这之前,“我先去买个冰激凌!”

      我逃开F的围追堵截,到旁边冰激凌店买了一个葡萄球加香草薄荷球,打算先吃完冷静一下。

      一只猫躺在街角,尾巴时不时甩动。她睁开眼又闭上,尾巴缠上过路的幽灵。“喂!”那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半透明小女孩差点被绊一跤。她怒气冲冲,顺着尾巴看向猫,又顺着猫的视线看向我。

      “你有麻烦了。”她很骄傲自己能看出我的命运,“这附近有一些灵魂,缺口刚好和你不同。”

      人类惧怕爱情和死亡,这些东西永远未知、永远不属于人自身。幽灵不用过死亡的门,最明白什么可以宰制活人:意外的、陌生的、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

      我再一眨眼,那里只有个花架,上面摆满红黄蓝绿。我买了一小把红色石竹梅。

      我准备和库洛米解释一下我的邂逅,以及……我可能要迟到了。

      手机突然亮起,是库洛米,她说:「忘了问你今天穿什么。我穿着白T和棕色裤子,绿色格子外套。」

      「蓝裙子。」

      我看着对面的紫发女人,她放下手机,抬头看着我笑,我想先笑的一定是我,我继续前进,直至与她相隔半臂,我的裙摆拍着她的裤腿,她手指点着我递上花的手腕。

      她晃晃脑袋把墨镜往下抖,和我对视后又好像有点不自在,飞速眨了两下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她说她叫库洛姆。我脑子从没转这么快过,纷乱的思绪电光火石间连接:这一定是她的艺名,灵感源于“库洛米”的那种。

      我在心里感叹“她也太喜欢库洛米了吧”,倒是鬼使神差地配合起来,说:“我叫梅露蒂。”

      又接了一句:“你也喜欢三丽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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