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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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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朗像是感应到什么,朝着冬乡的方向望去。
密云绕山头,雾气层生,明知圆日隐身其后,却透不下一丝阳光,阴色暗沉,饶是肤白如寻朗,面色也不太好看。
跟在扎格尔信身后的人架起弓弩,眼中竟是惊慌,在他们眼里,狼妖负手而立、神色睥睨,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努知砚眉头微皱,却丝毫不见慌乱,面对齐刷刷的弓弩火铳,他表现出的不是害怕,更多的是疑惑。
反观他们的首领扎格尔信,情绪激烈地对努立咆哮着、谩骂着,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哭得浑身颤抖,险些端不住火铳。
不该淡定的人极为淡定,该鼓舞士气的人哭得上气接下气,这反而让手握兵器的几人先一步败下阵来,连弩都架不稳。
诡异的氛围。
“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该怎么办?大哥?”
“我就说不该来的……”
“扎奇哥,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哎……”扎奇本是不想来的,但他实在放心不下。
“啊!啊——唰!!!”
这气氛实在压抑,不远处狼妖悠闲地站着,冷眼瞧着扎家人自乱阵脚,刺得人胸腔轰鸣,耳朵渐渐远去了声响,鼓膜咚咚咚乱跳着,腿也不自觉发抖。只见狼妖手腕微动,一个十五六岁的扎葛尔人手一抖,绷着的弦叭一声松开,一支冷箭朝着寻朗直直射过去。
“叮——”
寻朗刚要抬手施风格挡,就见阿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弯刀,闪身来到寻朗面前,反手弹飞了箭刃。
场面陷入一片寂静。
两方对峙,一方利刃已出,这是要开打的意思。
但挨打的一方依然活脱脱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倒是射弩之人吓得瘫软在地,话不能言语。
寻朗眼泛寒光,长袖一挥,卷风骤起,将扎格尔信身后几人一扫而过,哗啦啦摔了一地。
几人摔的眼冒金星头昏脑涨,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叫一声四散逃窜,转眼就没入风雪中,没了身影,只余下寥寥数人。
“回来!喂,回来!”扎奇喊道。
阿知眼见他们消失,也跟着叫了几声。
“啧,瞎跑什么?雪山里迷路,不死才怪。”寻朗掐指施法,指尖星光点点,犹如萤火散在空中,朝着几人消失的地方追去,随后朝阿知眨眼一笑,说道:“放心”。
阿知点头,利索地收刀,分析起眼前局面:扎格尔信说是阿爷与狼妖害了他的父母,阿爷对此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既然与狼妖有关,那便是赤水之约第一次应验时失败的那次,那狼妖……
“扎格尔信说的狼妖,你认识吗?”阿知问时,寻朗正走上前来,细细打量着面前哭到快要晕厥的人。
“嗯,我的兄长,名作玖涧。”
“兄长?”从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自天灾起,有资格渡劫成仙的狼妖竟都出自寻朗的血亲,不禁感慨。
许是感知到阿知的目光,猜到他心中所想,寻朗朝他傲然一笑,自夸到:“一脉相承。”
阿知:“……”
看来是恢复了心情,又能调侃了,阿知心想。
处理眼下纠纷要紧,无意看某人自恋,阿知不相信扎格尔信的一面之词,但努立态度实在暧昧,别人都欺负到脸上来了,阿爷竟还是一副绝口不透露只字片语的样子。
“爷爷,真的不能说吗?”阿知最后问道。
“我答应过的,不能说。”努立累极了,说话有气无力。
无法,不能逼问自家爷爷,阿知转而询问另一当事人,还未张口,面前的人不哭了,缓过神来,又开始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更像是刚化形的精怪。
“没什么可问的!就是他,就是你的好爷爷,都是因为他!”扎格尔信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武器。
那是一把自制的火铳,扎格尔信把它叫做火弹子,附近两三乡里只有扎家有如此两把,据说是前些年,他上京时学来的。
此刻这把火铳就对着努立,阿知见识过它的威力,小时候见扎家人用它打到过一头野猪,子弹深嵌在猪头脑壳里,一击毙命。
然后,就是寻朗的伤。
“你先放下火铳。”
“凭什么?”扎格尔信怒吼道。
阿知先前就察觉过扎格尔信对努家的恩怨,但这么多年了,除了来领地捣乱,时不时找不痛快外,他倒是没对阿爷开过火。据寻朗说,雪山上阿爷受的伤是争论间走火,既然不是有意的,那扎格尔信的举动就很是奇怪了。
仇人在前,能杀不杀,三番五次来招惹,这人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一定有隐情。
阿知实在想不通,问道:“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认定我阿爷是害你父母遭灾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仇人在前,你却迟迟不动手?据我说知,就算是雪山径深无人烟处,也是因为走火才伤了我爷爷。”他一边问,一边眼神求证寻朗,后者微微颔首,附和道:“是走火。”
“瞧你平日作风,必是有仇就报的性格,那你这是……”
说话间,阿知注意到,扎格尔信虽然脏话都说给了努立听,但枪口都是冲着寻朗,狼妖?真正恨的,是当时的狼妖吗?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说罢,他一把握住寻朗,后者微眯起眼,看扎格尔信的眼神颇为不屑,却没有杀意。
“是我!哈哈哈哈,是我干的!”扎格尔信突然大笑道。
“三十年前!你爷爷努立被狼妖蛊惑,说是什么也要跟着那妖怪进山!我阿爸为了拦住他,一路追赶。”
扎格尔信终于道出缘由,顷刻间热泪夺眶而出,与之前脸上结冰的泪痕重合,眯了眼睛,也花了脸。
“我阿妈!阿妈她不放心,也偷偷跟去,到最后……到最后尸骨无存!阿爸也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他越说越激动,抽噎着喘着粗气瞪阿知三人,他身后的扎葛尔人红着眼,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伤心。
努知砚知道扎家前族长瘫痪三十年,话也不能说,只能用眼神交流,没想到竟然是与自家有关。
“爷爷?”此间牵连从没人告诉他,如今当头一呵,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会说的!那件事后,知道全部经过的人、能说出真相的人只有他一个!我问了好些年……他什么也不说!每次都躲着我!却流水一样的肉蛋往家我送,这不是心里有鬼、心里有愧!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什么?”
三十年前,扎格尔信刚满七岁,噩耗传来,没了母亲,留下一个拉撒都需要照顾的父亲,苦不堪言,他想求一个真相,可向来对自己很好的阿叔躲着自己,周围充斥着同情的目光,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对真相的渴望渐渐化为执念,支撑了他这么多年。
“我那时才七岁,七岁!”
七岁?阿知心算,眼前这个面目狰狞、颇显垂惫的人,居然才三十七岁……这三十年磋磨,竟然变成了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
“孩子,都是我的错,若我有命能回来,必会赔给你!”努立终于能插上话,却只是认错。
“闭嘴!我不听你的话,你这个着了妖道的蠢人!我知道仇人是谁!”
努立闻言狠狠闭上了眼,仰天默默流泪。
扎格尔信确实是恨极了他,但他不会对努立动手的,这么多年来,每当他要真的压抑不住心中怒火时,就会想起父亲的教导:
“扎格尔信,你记得,英勇的猎手从不将弓箭对准人类,哪怕你即将饿死。”
扎格尔信,他的名字来源于扎家最伟大的英雄——扎葛尔,他绝不会因此蒙羞,要报仇,也应是杀那狼妖!
“凭什么,凭什么你还活着,他们是为了救你,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若不是狼妖,若不是狼妖!我也不会变成这样。现在你孙子又陷进去,你怎么能愚蠢到这种地步!”
寻朗听了这半天,越听越胸闷难耐,心想:“原来是这样吗,兄长。三十年前外出寻找渡人,是因为误人性命,才自封妖丹的吗。”
回想起这三十年来,玖涧向来是冷冰冰的,只有少次晃神时,才能看到藏有难言之隐般的神情。他看着扎格尔信,突然有些不对劲,瞬息间想起了什么,对扎格尔信说道:“我好像见过你。”
“什么?哼!当然,三十年前你山下作乱,当然可能见过我!”
“不,三十年前不是他。”阿知否认道。
扎格尔信有一瞬的错愕,不久又回过神来:“那又怎样,都是妖!”
他是常人,对常人而言,只要是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寻朗对此充耳不闻,心中细细描绘扎格尔信的样子,脑海中拼凑出一张苍黄饥瘦的小脸。
“我在冬乡见过你。”
“什么?你在说什么?”
寻朗:“我在雪狼族的领地,见过三十年前的你。”
这下扎格尔信是真的懵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扎格尔信用火铳指着寻朗,破骂道:“畜生!你迷惑不了我!”
寻朗:“……”
阿知皱起眉,扎格尔信骂得实在难听,不过寻朗好像不是很在意。
阿知:“能确定吗?”
寻朗:“嗯,确定。”
这下就很耐人寻味了,扎格尔信不记得自己到过冬乡,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不过我那时临近闭关,只匆匆见过一眼,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寻朗无奈耸肩。
寻朗这话说完,离得近的两人都明显感觉到努立松了一口气,好像寻朗不知道这事与他而言是件喜事。
“哎,我说,你之前明明不是这种三棒子打不出一口气的人,这下是怎么了?”寻朗也是颇为无奈。
“小寻,快别说了,我也是受故人所托,为了他好,你还是用你那法术,速速带我离开这吧。”努立声音极低,避着人,语气哀求道。
“啧。”寻朗看向阿知,示意其表态。
“别想跑!我听到了,什么故人所托,你说清楚!”扎格尔信突然大吼,如平地惊雷炸起,吓众人一跳。
奇了怪了,压得这般低,他居然听见了!
“哎!我说你,小声些吧,一嗓子把雪崩招来,都得玩完。”寻朗不满道,同样是人,怎么努知砚说话慢条斯理温声温气的,这人却这般大条,果然人和人是不同的,想到此,又庆幸自家渡人秉性脾气甚合心意,实在是美起来了。
阿知先前刚要说话,就被扎格尔信一嗓子打断,想要继续表态,又见寻朗在一旁看着自己,美美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妖孽!你笑什么,你莫不是要招来雪崩,想弄死我?你敢!看我先弄死你!”扎格尔信大胆猜测。
阿知:“……”
服,真的服!他不知道这二人在想什么,但显然牛头不对马嘴。努知砚自打记事起就没怒过的心火此刻隐隐燃了起来。
阿知:“别叫了。”
“啊——看我杀了你!”
“那你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别吵了,小寻,我们快走吧……”
“你有本事就打,我不躲。”
阿知:“唉,我说,别叫了!”
“哦,好。”感觉到他是真的有些生气,寻朗不闹了。扎格尔信眼睛一转,好像也想通了什么。
“哼!我知道了,你想惹怒我,让我开枪引起雪崩,妖精!诡计多端,我才不会着你的道!”
阿知、寻朗:“……”
阿知感觉眼前一黑,不知该不该夸他聪明。闹这么一出,谁还能看出来这是寻仇,俨然一副小儿互掐的样子。
“哼,你们都在迷惑我,没关系,待我把这妖弄死,再跟你们算账!”扎格尔信眼睛发光,火铳枪口再次对准寻朗。
轰隆隆——
“什么声音?”
不远处,层层乌云下惊炸长雷,直直劈在众人所在山头,一时间地动山摇,眼前混乱不堪。
“雪崩!是雪崩,快跑啊!大哥!”扎奇面向雪坡,看得最为真切。
平整的雪坡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不断下滑扩张,活像生生撕裂的口子,大块大块滚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努立冲向呆愣住的扎格尔信,拉起他就跑。
“爷爷!”阿知惊慌道。
“小寻,小知交给你了。”
“爷爷!”
努知砚预追,手腕间倏然收紧,被扯进寻朗宽实的怀抱。
雪潮席卷而过,刹那间盖过人间喧嚣,厚雪之下,深不见底的冰川张开血盆大口,将人与冰雪一同吞下。
阿知感觉自己到在坠落,有点长,他想睁眼,抱着他的人捂住了他的双眼,耳边风声簇簇作响,失重间,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