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在此》公子李季

2、与君再相逢（一）

　　景庐二十二年仲夏时节，暴雨连降，南方两省洪水决堤，不少农民失去房屋农田。

　　在这期间，不知从何时、何地流出一个传言：只要在“太羽庙”拜一拜，来日就能在庙宇周围发现新鲜的浆果、野鸡和野菜，偶尔还有衣物。

　　这对于那些难民和乞丐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一时间来的人络绎不绝，“太羽庙”的香火突然旺盛起来。

　　但人们渐渐意识到，不是所有太羽庙都会显灵，仅有康平县的两座太羽庙有仙人坐镇！

　　此消息一出，不止康平县，其他县、省的人都不远万里来烧香祈愿，甚至一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为康平县百姓捐赠了不少银两和粮食。

　　一开始人们愿望是“食能果腹、家人平安”，后来不知怎的越来越离谱，又是姻缘又是求子，更甚者还有诅咒对家家破人亡的。太羽仙君这位大忙人，不知能不能顾得来。

　　有人不禁戏言道：论当世长跑名将，太羽称二，谁敢称一？

　　这一日，天晴万里，风和日丽，又有不少人前来参拜，但人数比起前些日子，少了不少。

　　因为朝廷已经派人下来监管河道、安抚灾民，河道堰口几乎又重新修整了一遍，百姓们渐渐恢复正常生活，也不太在乎几个野果了。

　　“唉，今日功德属实不多啊，这样下去没等攒满功德，我就先去了。”

　　伏信躺在太羽庙檐顶上晒着太阳，手里揉搓着黑溜溜的命生石，似在走神，心里却是在琢磨新的攒功德的法子。

　　没错，一直以来的“太羽显灵”就是个幌子，野鸡浆果都是他寻来的。

　　每个太羽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伏信！

　　若问起这件事的始终，纯粹是个意外。有日他躺在庙宇上方休憩，听见下方有个乞丐有气无力的祈祷食物，正巧身边的野果滚了下去，那乞丐大喜过望，立刻填到嘴里。同时，一道紫气从乞丐身上飘过来，融入命生石中。

　　赚功德的法子？这不就摆在眼前吗！于是乎，后面的事情一发不可收。

　　只可惜现在很多人只上香，也不求饱腹了，功德全跑太羽那儿去了。对伏信而言，一点好处没有。

　　“道士哥哥！”

　　伏信手一抖，一个机灵挺起身。

　　“你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小元抖着狐耳，身后粗长的红色尾巴扫来扫去，一双圆眼蕴含灵气，“我、我不是故意跟着你，就是顺路来到这而已。”

　　伏信低笑道：“哦，你的意思是，庆安到康平五十公里的路，顺路顺到这里来了？”

　　小元稚气未脱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唔。”

　　伏信长叹一声，“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道士哥哥！”

　　“你知道道士是干嘛的吗？”

　　“除妖！”

　　“那你还敢跟踪我？”

　　小元眨眨眼，握紧拳头坚定道：“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道士哥哥，只捉坏妖怪，像我这样可爱善良的妖怪，一定下不去手。”

　　“你做的事我都看见了，是个好人。况且当初是你救了我，不然我就被那只虎精杀了。”

　　说到这，小元突然哽咽了，尾巴都垂头丧气的，眼眶跟蓄水池一样泪汪汪的。

　　伏信一看这架势，无奈扶额，“好好好，随便你吧，只要不妨碍我就行。”

　　"好！"

　　眼泪瞬间无影无踪，哪像要哭的妖。

　　伏信：“……”

　　“道士哥哥，你也是太羽仙君的信徒吗？”

　　伏信眉头一挑，哪壶不开提哪壶。哼，功德全让这个叫太羽的分去了，他这心里还有点不平衡呢。

　　粗神经的小元丝毫没察觉伏信的脸色堪比茅坑里的石头，一脸崇敬道：“太羽庙很多地区都有建造，太羽大人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仙君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供奉他？”

　　“啊，这就说来话长啦。要追溯到五百年前……”

　　伏信连忙制止，“我只喜欢听短篇故事。”

　　小元道：“太羽仙君尚未飞升成仙时，时常在人间游历，帮人类做了很多事。据说最早的康平县的堰口就是太羽仙君主持修建的，百年来从未破损，固如金汤。”

　　“除此之外，听说太羽仙君是个很温柔，样貌特别特别出众的人，比道士哥哥都好看呢，虽说道士哥哥长的也很不错啦，但是要是你们两个的话，我会选……选谁好呢？”

　　小元不禁捂着发烫的脸，身子诡异地扭来扭去的。

　　……这才是你崇拜他的主要原因吧，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伏信脸一黑，脑海浮现出太羽的神像，冷哼一声，“哪里出众了，明明肥头大耳，还不如鬼界的牛头马面看着顺眼。”

　　“当然不是了，神像总归是人类根据想象雕刻而成的，与神君本人差别很大的。”

　　伏信仍是不屑一顾。

　　“道士哥哥……”

　　“换个话题，否则我拒绝跟你沟通。”

　　“好的。有人过来了。”

　　伏信不以为意，悠哉躺着晒太阳，眯着眼道：“哼，来就来呗，又不是供奉我的。”

　　“好像就是来找你的……”

　　闻言，伏信挺起身伸了伸懒腰和枕的发麻的胳膊，这才往前方看去，瞬间瞪大了眼。

　　前方树林中，一队身穿红衣、披甲带刀的官兵行在官道上，气势汹汹朝太羽庙“杀”了过来。目测约有二十余人，步声如雷，惊起一片林中飞禽。

　　“我等奉命捉拿妖僧，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一听有妖僧，庙中祈愿的人一下子跑了个干净。

　　小元怯声道：“道士哥哥，他们人多……”

　　伏信伸手遮在额前不停观望着，“无妨，我的法术保护你绰绰有余，你要是害怕就……”

　　靠，人呢？！

　　身旁哪里还有小元的身影！这胆小的笨狐狸！

　　一转眼的功夫，官兵便将太羽庙围得水泄不通。领头差役喝道：“妖僧，快快束手就擒吧！”

　　呵，这种话向来都是他对妖怪的台词。

　　伏信迎风站定，眉宇间尽是胜券在握的气势，轻功一跃，直接从屋檐上方跳了下去。怕有损功德，对付他们时，伏信便没用法术……

　　一炷香过后。

　　“大胆刁民，见了我们大人为何不跪！”

　　“跪是跪不下了，但能趴着。”

　　伏信一路被拖着进了县衙，如今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嘴角还有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事实证明，他这幅肉身有待加强。

　　“问你话呢，还不快抬头！”

　　伏信现在哪有力气，被挨打也是很耗劲儿的。

　　下一瞬，他的下巴被人捏住提了起来。

　　伏信艰难的睁开眼，沾着泥渣的睫毛使劲眨了眨，睁大眼睛的那一刻，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就在公案桌后，坐着一位仅有一面之缘且他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人，而且这人，他已经躲了二十年。

　　虞献乌帽青袍端坐在案桌后，就如初见那般清风霁月。

　　他懒洋洋地支着下颌扫了伏信一眼，语气平缓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不是说把人请过来吗，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一旁衙役被这句话吓得心惊胆战，他不会记错，大人当初说的就是“把人捉回来”，但眼下局面，他也不能说“大人，明明就是你让我把人捉回来的啊”。

　　“大人，这妖僧一路上蛮横无理，甚至对我们大打出手、公然违抗命令，属下们不得已才将他教训一顿。”

　　伏信嘴角抽了抽。

　　大打出手？你敢看着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再说一遍吗？

　　虞献道：“既然如此，还不快给伏公子赐座？”

　　伏信累了一路的身子终于有了依靠，只是屁股方才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落座时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虞献命众人退了下去，于是整个正堂内只剩下他和伏信两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伏信当初为了避免碰见虞献，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结果呢，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冥冥之中有条隐形的线牵引着他们相遇。

　　可恶的是，凭什么他投胎成落魄狼狈的刁民，虞献能穿的人模狗样坐在高台当君子啊！

　　“自轮回井一别，已有二十年。虞某哪怕夙夜在公，都时时念着伏兄，所以便命人将你寻来，只是属下们不知轻重放肆了些，伏兄不会介意吧？”

　　伏信扯出一个笑，“怎么会呢。毕竟若不是仙君大人横插一脚，我现在已经下地狱了，哪能在人间游历快活。”

　　虞献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就是在等他说这句话，“有道理，所以伏兄打算如何报答我？”

　　哈？听他这语气，是想把他留下来当牛做马？

　　“咳咳，虽说如此，但鄙人身无分文、目不识丁、才疏学浅，实在是帮不上仙君什么忙。”

　　虞献低笑道：“伏兄未免太不自信了些。身无分文可以赚，目不识丁可以练，才疏学浅可以学，怎么会帮不上忙呢。”

　　“况且，前些日子伏兄对康平县百姓的所作所为令人由衷钦佩，这种好事伏兄又何必躲躲藏藏的，有功必赏是我们这的死规矩，择个吉日我便为你进行嘉奖可好？”

　　伏信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眼神悱然。

　　不对，这些事自己做的滴水不漏，除了那只狐狸就没人知道。

　　他从哪得来的消息？

　　虞献又自顾自说着，嘴角微扬却隐含嘲弄，“另外，这阵子太羽庙的香火也旺盛了不少，我作为当事仙君，总得向伏兄做点表示啊。”

　　“轰隆”一声，某根弦彻底断了。

　　虞献……就是太羽？！

　　伏信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心瞬间揪成了一团，随后碎了一地，拔凉拔凉的。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虞献要报答他，回想起来，他对着神像说太羽“肥头大耳”一类的疯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去了！

　　虞献这么想把他留在身边恐怕不仅仅是想让他当牛马……

　　他，这是想报私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