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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时辰还早,玉姝胭脂铺内冷冷清清,连脂粉都好似没睡醒,看上去没之前艳了。
      弥弥行至柜台前,双手将面纱拨开一道缝隙,与那道探究的视线交汇,不过一息的时间,对方的疏离消融,故友重逢般笑道:“张尔,稀客呀,这月第二次来了吧?”

      这是事实。
      弥弥给孟念池暗中做事的这些年,上京城固定的四个联络点之中,她来玉姝胭脂铺的次数屈指可数。原因也很简单,这四个联络点除了用作讯息传递外还各有专攻;城西丰洛楼有铜钱和路证,城南布铺有乔装的服饰,城东刘户油店有可使破损密函恢复如初的特制油。至于玉姝胭脂铺,瓶瓶罐罐又芬香四溢,实在是有利藏匿毒物。

      弥弥还没有使过毒,因为在她心里,这是一种比刀剑砍杀卑劣的做法;即便她深知权局之中百德死,所谓坚守道义或成伪仁,但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完全地放下自己的天真——那也是孟念池在她幼时种下、浇灌了数年的执念: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地赢。

      自易州归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弥弥此刻站在玉姝胭脂铺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先生真的是先生吗?他为人臣、为人父、为人夫,诸般枷锁和羁绊在身,断不可能逍遥而立世;那他这些年授予她的“道”,若发自真心,岂能不与行止有相冲之处?

      可先生又似乎并未表现出违心的痛苦。
      张尔和弥弥始终是同一人,但在玉姝胭脂铺掀开一个盖子不一定得到脂粉。
      弥弥脑中杂乱得很,“玄五,我们进去说。”

      “哟,难得,”玄五狡黠一笑,两手在柜台上一撑,旋即放开手向后倒去。“咚”的一声,他整个人消失在高高的柜台后,弥弥犹豫片刻,踮起脚,瞅见了他颅顶蓬松卷曲的头发。

      下一刻,似有天边的闷雷钻进了地里,几声响动后,坐在双轮木椅上的玄五完整地出现在弥弥的视野中。
      “抱歉,我忘了……”

      玄五竖起食指,眼神犀利,语气却爽朗,“小娘子要特别的胭脂,这边请。”他带着弥弥向里面走,喊了个人名,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引得弥弥回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伙计已稳稳当当地坐到柜台后。

      暗门在身后徐徐关上,那些明媚的颜色与浓郁的芳香至此被阻隔在外,两人沉默地前行,直至玄五在一面格架前止住滚动的轱辘,随手拿起身侧的烛台。

      “从上往下第五格中有火引,”他将烛台递给弥弥,笑道:“有劳。”

      这里算不上很暗,却有些阴冷。弥弥取下檐帽,待烛火明旺了才递给玄五。格架里的小瓶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青白的瓷身映射出数十个烛火,像蹲在一个个山洞里的鬼魅;弥弥向前几步,光洁的瓶身如镜,瞬间也将她映了上去。火光与人影交织,恍惚间数十个青白的瓷瓶熔铸成一尊尊观音,面前的格架化为四面佛龛。

      玄五道:“你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这些,”弥弥看向他,“有没有一种毒,会使中毒之人异常虚弱、频繁梦魇,郎中却只能诊断为风寒的?”
      “掩人耳目,宫里的惯招,自然自然。”
      弥弥心一紧,“何解?”
      “我不知。”

      玄五一脸无辜,不似说谎,见弥弥隐有愠色,他神情也严肃了几分,“诗人不解自家语,用毒亦是如此。”
      不等弥弥说话,他又道:“既已到了用毒的地步,又何顾对手生死呢?”他将烛台举高了些,“须知,对手亦不会给我们留余地。”

      “但是,”弥弥提高了声量,“有救他人的能力,来日亦能救自己。”

      阫墙上,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拉扯成一种扭曲的高大;玄五一手将烛台举得更高了些,一手轻轻搁在腿上。因为长年坐着,衫袍下他的腿细若竹竿。
      半晌,他点点头,“你说得对。”

      “但既是在局中,我就只会下死手,不会给人留余地……又哪有‘救’的机会呢?”
      弥弥道:“玄五,你不像是先生的人。”

      玄五调皮地眨眨眼,好似方才说那些话的人不是他,“小娘子是在大人书斋里长大的,自然与我有所不同。”
      弥弥无心再与他争执,“好吧,你把那毒给我,我自去想办法。”
      这毒无非是取之自然万物,辅以人力制炼,世间阴阳相生,她不信毫无对策。

      玄五自格架的第七层拿出一个小瓶,弥弥捏住盖子上的姜黄小环轻轻一提,内里竟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一沉。

      玄五神色平静,指着格架,“此刻,这里只有一个瓶子不是空的。张尔,无大人令,我不制毒,亦不擅自行动。”
      弥弥盯着瓶底的碎末,轻声道:“你能不能替我问问先生,他可愿见我一面?”

      玄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上次来胭脂铺是为找顾林笙拿陆澄的亲笔,我这里能传递讯息、有奇毒诡药……这一次,你需要什么?”

      就在玄五说此话前,弥弥仍想着见孟念池一面,把这些天所有的心结解一解,但此刻她张嘴,却只能吐出四个字:“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的,”玄五自另一层格架上取下又一个青白瓷瓶,“这瓶不是空的。大人吩咐过,要我在你来时给你。”

      弥弥头皮一紧,“什么意思?”
      “易州事已了,你不可能一直是安国侯府里的‘裴小娘子’;这是‘假死’的药。大人还说,凡事有轻重,陆氏入京呈边防图在即,此多事之秋,你切勿再擅作主张。”

      他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吹灭了烛火;见弥弥站在原地不动,又推着轱辘来到她身旁。
      “此药非毒,服下后三个时辰后自然解开。等时机到了,你提前知会一声,自有人来为你‘收尸’。”
      察觉到弥弥的脸色,他顿了顿,改口道:“大人会‘救’你。”

      弥弥攥紧了那冰凉的瓷瓶,双眸在一片黯淡中澄明如露,“请转告先生,学生知道了。”
      她将那瓷瓶揣入怀中,快步向外走去。街头熙熙攘攘,她临河远眺,直至被正午的阳光拥得身子发烫。
      *

      离安国侯府约五六十步的地方,一个戴着檐帽的小娘子来回踱着步,焦急万分。弥弥觉得眼熟,经过她时不禁多看了一眼。
      阿惜却是一眼认出了弥弥,“阿弥,请你帮帮我家小娘子!”她环顾四周,将弥弥拉到一边,颤抖道:“要出人命了!”
      顾林笙?弥弥一窒,“怎么回事?”

      阿惜道:“不是我家小娘子,是那泼了嗣王的女使;我家夫人说她媚主的能耐不小,得提防着以后嗣王收了她;我家小娘子原以为夫人不过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谁知昨日小娘子照例进宫习礼,被司膳跪拦在了宫道上,一问才知,是我家大人暗中叫尚宫局捉了那女使……”
      阿惜絮絮叨叨,弥弥总算听到了关键,“用刑了?”

      阿惜点头如捣蒜,“司膳哭着央我家小娘子高抬贵手,说再这样下去人定要没了。那司膳还说,若小娘子能施舍条生路,她就把那女使赶出宫去,让那女使再也不出现在嗣王面前。”

      “可是,”阿惜急得满脸通红,“我家大人和夫人如何都不松动,小娘子自己在宫里使了点人情,才要到明日偷偷去探视的机会。”
      这确实是顾林笙会做的事,可送些伤药治标不治本,安澜在尚宫局那注定活不长。

      “阿弥,我家小娘子实在不愿闹出人命来,你可有什么法子?”阿惜的一张脸近在咫尺,迫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巧了么。
      弥弥眼波流转,将怀中那青白瓷瓶拿出来。在阿惜的注视下,她打开盖子往里瞧——三粒平平无奇的小丸依偎在圆圆的瓶底,闻上去没有什么味道。
      神色微动,她合上盖子,将瓷瓶递给阿惜,低声交代了一番。

      阿惜走后,弥弥回过神来。在外边耽搁了半日,也不知阿月现下如何,若真是中了毒……她不敢细想,跑向府门。

      金轮正当头,影子如一团阴魂不散的水草缠在脚边,没跑几步,弥弥就觉得心慌得厉害,仿若有手捉住了自己的魂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扯。待至府门前,她已有些抬不起头,因此也没有察觉到侍卫异样的目光。

      脚下趔趄,眼前短暂一黑,弥弥调整着呼吸,撑着影壁一步一步往里挪。过了影壁便是安国侯府的前院了,她的一只手探至影壁的尽头。

      猝不及防的,手腕被人狠戾钳住,来人不顾她的疼痛与不适粗暴地将她整个人从影壁后拽出,紧接着似有两股蛮力压向双肩,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整个人呈伏跪的姿态,两手被反扣在背后。

      两名侍卫行云流水,完成此事只消三息时间。

      鼻尖方才蹭到了粗粝的石子,疼痛枝枝蔓蔓地生长着,弥弥盯着离自己面部只有一拳宽的青灰地面,竭力聚焦视线;
      浑身发着麻,止不住地颤。

      “啪嗒。”
      青灰的地面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水印,弥弥茫然地抬起头,才发觉那可能不是汗,而是自己的泪水。
      安国侯府的女使、杂役和仆从几乎都在前院里了,他们同她一样,伏跪在地。侍卫们挨个审问,院中不见齐温以和吉娘子。

      “……细作,有没有……毒,你辰时一刻在哪……”
      断断续续、破碎的词句,轻易地将弥弥瓦解。

      庭中的一棵古木苍翠如怒,繁比霜雪,一片落叶悠悠然地歇在弥弥膝旁。
      “阿姐。”
      彼时初见,小人儿乌眸如镜,笑颜像是风雪夜为归人留的明灯。

      弥弥的泪夺眶而出。她听见了,她分明地听清了,他们说——

      “小郎君夭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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