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12、枫有灵兮祈神安（二）

　　入城，满目红枫流华，倏忽抖擞落叶，飘悠至古道石阶。一条河溪横过城中，将枫城分为南北两城。
　　宽敞大路直通拱桥，两侧是各式各样的商铺，琳琅繁华，每一户前都挂着枫灯。
　　暗巷曲折，四通八达。佳节将至，人群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一声叠着一声。

　　来人一路带他们前去，临近河道，静水流浅，一排排垂柳随风摇曳，衣着鲜丽的人儿脆声笑语温柔动人，给赤叶翩翩的城中添了几分春意。
　　福临馆便屹立在河边，客栈掌柜是一位练气期修士，可惜根骨一般，早早绝了修仙的路，于是便在城中开了一家客栈，安稳做生意。
　　这些年几经翻修，馆内布景清雅别致，是城中最受欢迎的客栈。

　　得到吩咐后，掌柜早早在门外等候，见他们一行人出现，快步上前问安：
　　“游大人好。”
　　温溯游颔首：“这几位是我枫城贵客，务必要好好招待。”
　　那人应诺。

　　温溯游知晓他们对自己不喜，于是识趣告退：
　　“我已吩咐过这儿的掌柜，诸位有何需求可直接和他们说，城主府尚有事情要处理，我便先回去了。”
　　温扇羽点头表示知道，便和周裕一同进门，只有江兰弦不明就里的看了一眼对面酒楼二层的露台。
　　若有若无的窥视感消失，他不再停留，转身进去。

　　小厮将人引上三楼最好的上房中，窗明几净，香气微醺。
　　待修整好，温扇羽和周裕不约而同的出去，在门外面面相觑，周裕脸色不好，勉强对她笑了笑。
　　“但愿这事能有个终结吧。”

　　咚咚咚——

　　温扇羽敲响了江兰弦的房门，听见应答后推门而入，见人正站在窗边，长身玉立，姿态闲适。
　　“尊者，我们是来想与您说关于，”温扇羽垂眸道：“一些过往。”

　　她用词含糊，江兰弦正看着窗外景色出神，面容清冷如雪，闻言偏头看过来道：
　　“我并非追根究底之人，知与不知都不妨事。”

　　她摇头：“先前不提是想着这次前来或许关系不到这些，我们低调来去便不会撞上他。但忘记已过百年，枫城早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什么动静都瞒不过。”
　　“并非是忌惮他，但先前出了一些事，令我有些担忧。”
　　江兰弦用肯定的语气说：“‘他’，是城主。”

　　“对。”温扇羽道：“枫城尚在人世的灵修中，只有三人修为在金丹期以上，一是我，二是先前引路的那人，名唤温溯游，出自温家旁系，原在剑阁域下一个小门派修行，现为城主左膀右臂。最后一人，便是现今枫城城主，温漪珺，我爹爹自娘去后一生未娶，我又走了修道之路，于是他便从旁系择一子培养为继承人，便是温漪珺的重祖父，说来他与我也有些亲缘。”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二百七十年前，温家旁系与邪修勾结，意图夺取枫城权柄，灭杀主系一脉，温漪珺当时十七岁，并未入道，被一妖族救下逃了出去四处躲藏，正巧碰见了剑阁长老司照礼。”
　　“司长老为集月峰峰主，其女司漪鸢不久前被邪修所害，受尽折磨，知晓温漪珺之事后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将他带回了剑阁。”

　　温扇羽回忆从前：“温漪珺根骨一般，天赋普通，且心中充满了仇恨，实在不是个能长远的，但司长老悉心教导，送他无数丹药灵植，将对师妹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身上，我们知道这并非好事，但总好过先前行尸走肉一般，只希望温漪珺能看开些，莫要困囿于此。”
　　江兰弦听到这儿淡淡看了她一眼：“灭门之仇，岂是如此容易就能放下的？用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温扇羽正要解释，周裕抿唇，眼中可见戾气，表示接下来他来说：
　　“我们从未要求他放下，但他太急了。剑阁查过枫城之事，发现了当年参与这事的邪修是云京玄阁阁主，闵鸿。以温漪珺的资质，只靠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有报仇雪恨之日，剑阁有这个力量，但这几个阁主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如若不露面很难被找到。一个难如登天的对手对心志不坚的温漪珺而言，是非常大的打击，司长老怕他生出心魔，于是一直瞒着他，”

　　他已面带怒气，重重道：“有一日，温漪珺不知从何处听到当年救他的小妖还活着，且就在枫城。他当时告知了派中，我们觉得事有蹊跷，但也许是找到闵鸿的契机，怕他打草惊蛇，于是让他莫要着急，我们整好人一同去。暗地里已经找了几峰长老准备来个黄雀在后，结果他却认为我们不想救人，留下一封脱离剑阁的书信连夜偷偷下山！司长老最先知晓追了过去，等我们赶到枫城时只看见了长老的尸身和躺在他身边昏迷不醒的温漪珺。”

　　周裕永远忘不掉那一幕，他无父无母，师尊古板严厉，素来和善的司长老待他就如父亲一般，了无生机的躺在地上，再也不会睁开眼。

　　“司长老身上有怨力侵蚀的痕迹，致命一击是温漪珺的灵力，但众人知道司长老不会想自己变成怨鬼，所以极大可能是他命温漪珺出的手。我们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但他醒后却说什么都不记得。那一段记忆就这么被抹去了，连问天都找不到缘由，但问天算出，司长老的灵魂还留在世上，没有去轮回。”

　　江兰弦没料到竟是这么个情况，于是道：“抱歉，灵魂既然没有去霜天境，也未变成怨鬼，只可能是被困住了。”
　　周裕摇头表示无妨，温扇羽在一旁拍拍他的肩，温和灵力输入体内平复躁动的力量。

　　听她道：“是这样，这些年间剑阁从未放弃寻找，但一点痕迹都没有发现，直至数日前司长老的魂玉突发异状，未过多久我就得知古枫树出事，温漪珺必定也得到了消息，他回枫城后接手城主之位，百年来发展许多力量，我怀疑他或是记起了什么。”

　　周裕道：“可惜太上长老去追查四圣物了，不然他一定能弄清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不知当年温漪珺到底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司长老的事情发生后，剑阁和枫城关系僵硬，但这次他却派了温溯游出来迎接我们，太过反常。”

　　江兰弦想起先前门外那道视线，若有所思道，
　　“真的是温漪珺吗？”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卷起满树红叶飘舞。他伸出洁白掌心，一片叶子就这么落在手中。
　　周裕不解：“不是他还能有谁？”

　　叮——

　　话音刚落，清脆的风铃声穿过嘈杂传入耳畔，抬头瞬间，所有事物被白雾遮掩，蒙昧之中，如同身处异世。
　　无穷无尽的空茫包裹众人，神魂都似被吸入。
　　他将红叶掷去，落地刹那溅起金色涟漪。
　　涟漪触碰到空茫便消失，待到扩散一圈，天地发生了变化，三人站在城中，满城枫叶虽有绿意，却死气沉沉，大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紧闭门扉。

　　到处都充满了风雨欲来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周裕如临大敌，召出长剑横在手中，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危险才放下。弄不清楚状况，却不妨碍他猜测：“别真是温漪珺弄出来的，他这些年惯会工于心计，身旁的那些个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借着枫神一事不知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温扇羽显然冷静多了，四周虽有不同，但大抵类似，分明还在城中，只是不再是他们来到的那个枫城。

　　她不认为是温漪珺做的：“我怀疑我们是被拉进幻境中了，百年来剑阁对他的探查从未停过，温漪珺没有这个能力，如此真实的幻境，绝非寻常修士能造出。”
　　走到路旁抚摸树干，触手粗糙，丝毫看不出是幻化出来的。

　　周裕冷笑，想到司长老被他害的样子，向来以最大恶意揣摩：“谁知他暗地里有没有做什么勾当，当年司长老不就是被他装出来的样子骗到的吗？”
　　温扇羽知道他心中从未放下此事，也不与之争辩，问向江兰弦，见他的面容惊讶道：“尊者，唉？您的伪装失效了。”

　　江兰弦边听他们的话边观察着四周，闻言道：“这儿是幻境，换颜术是在外用的，境内便没了效果。不知将我等拉进来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温扇羽柳眉微皱：“古枫树一事问天只告知了城主与我，我们刚到枫城，照理来说除了城主府，应该没有引起别人注意才对。”

　　“我可不信什么意外，”周裕道：“刚来就出事，很难不是圈套。”
　　温扇羽安抚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倒没见什么危险，我们不知到底为何会在这儿，不如先见机行事，免得陷入被动。”
　　周裕同意，于是看向江兰弦，他手中摩挲那片飘来的红叶，神情淡淡。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福临馆外头的路上，但在这里却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没有一点福临馆的样子。
　　他粗略看过去，别处也有所不同，道路两旁屋舍陈旧，只有寥寥几家挂着商铺的牌子，枫树倒还是那些，但这满树绿叶，定非祈神节前后。
　　河道两旁种的是桃花，此时应是正值花期，一朵朵争相吐艳，开的正盛。现在看着还好，但若是赶上祈神节之期，时令开的粉花与红叶却有些不搭。

　　“这桃花，是枫城所有的吗？”江兰弦问道。
　　温扇羽也看到了那一排排粉嫩，杏眼圆睁，很是讶异：“枫城曾经是在这里种的桃花，但温漪珺成为城主后，说这样子不伦不类的，就命人拔去改种柳树了。”
　　她想到什么，回身到处看了看：“枫城曾经不善经营，城中又无什么名人大族，百姓也只是温饱而已，只靠着信仰之力才能成为十六主城之一，是为下城最末。后来他上位后，大刀阔斧的营筑，枫城才能在短短百年跃至前位。”

　　在这方面，温漪珺做的事确实没的说，即使是最看不惯他的周裕也不能否认其能力。若非昔年惨案，他无忧无恐度过十几年，赖中人之资质勉强能修到筑基，寿考亦可延长，再一步步接手枫城，有父母爱人，有聪慧头脑，或许能有更顺遂的人生。
　　那司照礼或许也不会死。

　　生死有命，天道无常，谁又能预料到现在的结果呢？
　　周裕默然。

　　温扇羽道：“我十五岁便离家，至今已四百零五年，期间极少回来，对着也不甚熟悉，看来这里是百年前的枫城，却不知具体是何时。”
　　江兰弦道：“是境便有境核，在枫城无外乎只有古树和城主府两处主地，既然可能与他有关，那便先去城主府看看吧。”

　　温扇羽知晓城主府在何处，于是带路。
　　跨过石拱桥，进入南城，一路上不见任何行人，天色灰白沉闷，一片萧瑟荒凉。
　　这幻境将整座枫城完整重现了出来，越看越心惊。

　　穿过石巷，正至西坊，城主府几乎占据大半街巷。顺着一侧走去，白墙之上刻有一整排的浮雕，虽落了不少灰尘，但依旧可见原本栩栩如生的模样，其雕刻手法细致入微，工艺精湛。
　　“……这上面是枫神的传说吗？”周裕道。
　　一路看过来，浮雕所画就是先前在飞舟上师姐说的那个故事。
　　温扇羽道：“没错，这个传说枫城人世代相传，浮雕也存在很多年了。”

　　将要走到大门处，江兰弦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灵力瞬间掠去。
　　又忽的停住，只见两座高大石狮侧立七层石阶两旁，红木大门厚重，灰瓦红檐，漆金大柱，正中一方匾额书曰“城主府”。
　　许是年代久远，又缺人打理，一切都显得灰扑扑的，古朴却陈旧。
　　一个人站在台阶下，背对着他们。

　　“司长老？！”周裕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叫出声来。
　　那人身形清瘦，一身黑袍大袖虽不是剑阁校服，却绣有剑纹。他听见了声音，侧身看来，双眼是揽尽红尘方能有的睿智清明。
　　此时看着有些焦虑，一见他们，惊讶道：
　　“小裕？扇羽？你们怎么来了？”

　　周裕直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惊涛骇浪如何能言，酸涩涌上眼中，视线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