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11、枫有灵兮祈神安（一）

　　时间急迫，路途还要耗费半日，既说行动那就不再耽搁，三人坐上飞舟一路从剑阁出发。
　　飞舟同出自枢机，舟身狭长，精铁作框架，黑岩为壳，坚硬牢固却不失灵巧，由灵气操纵，能飞入云间且速度稳定。

　　这只是寻常用于赶路的小型飞舟，因为传送阵时常不稳，且对使用者以及地段要求诸多，而这物只需一点灵气就能使用，必要时还可抵挡伤害，受到广大灵修喜爱。
　　飞舟还可定制大型体，有多种外形可选，譬如枢机就自备一艘十二翼飞鸟，能承载千人，两侧翼身配带炮口，对金丹以下修士都可造成伤害。

　　此物既能飞天，也能渡海，相应功能越多造价就越高，故而除了大门派城池以外，多数只有寻常小型飞舟。
　　“枢机擅机关，丹鼎擅符咒，这两派靠这些富得流油。胧音主法器制造，不过近些年来枢机也在这方面小有所成，故而两个门派之间互有龃龉。忘情以情、欲入道，且在当年平鹿大劫中出了一个叛徒，所以世人对此有些抵触，近些年来，忘情行事也愈发诡谲，若不是在抗击邪修上他们立场坚定，风评恐怕还要更遭些。”

　　一路无事，他二人便给江兰弦讲述现今修真界势力变化，谈论至此快涉及曾经剑阁不可磨灭的伤疤，于是打住。
　　周裕道：“问天许久未曾测算什么大事，最近的枫城是几十年来头一遭，上一次还是算的太上长老步入大乘的机缘，但他们出品的《问天运势大全》极为畅销，每一年都有更新，是现今修真界最热门的书。”

　　此行他还带了一本，从储物戒中掏出来递给江兰弦，表示真的很有用。
　　这书表面上普普通通，却有灵气附着，想必就是问天特有的法术了。

　　于是听他继续：“普行寺坐落在东海扶鸾山之中，隐世不出，护山大阵常年开启，我们要去的枫城，就有通往普行寺的唯一港口，朝圣者会千里迢迢从此地赶去，但只有有缘者方能见到扶鸾山的真容。”
　　“修真界现今唯二的大乘尊者都在剑阁，于是年年都有许多人想要拜入，但大多连君山的摇光道都走不完。我们虽比不得枢机和丹鼎有钱，但也不是那些话本中的穷剑修，靠着灵植产出，收入颇丰。”
　　周裕拍拍胸膛表示剑阁是真的很好。

　　而枫城地处东海沿岸，是一座声名远扬的大城池，其一是因它在海岸边有港口可通往普行寺，其二是城中的信仰之力。
　　而这其中故事广为流传，但在座两人都不知，于是听温扇羽道来：

　　传闻几千年前枫城只是海边一座小镇，世代以打渔为生。有一大能在此渡劫，却失败陨落，渡劫时天道的力量有一些落到了一颗枫树上，于是枫树渐渐生了灵识。
　　小镇虽贫穷，镇子上的居民却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树灵很喜欢此处，时常给人们帮些忙：譬如找寻跑丢的孩童，给出海的渔民指明回家的方向，之后会留下一片火红的枫叶。
　　人们以为是神显灵，于是虔诚信俸，树灵受到村民们的信仰变得越来越强大，后来化出灵身，真正成为了“神”。

　　可是某一日，涛涛海浪遮天蔽日而来，犹如千军万马裹挟雷鸣奔流，大海怒吼，半边镇子都被大水淹没，许多人来不及逃离便永远消失在滚滚江澜之中。
　　余下的人躲在高处，然而水势愈演愈大，迟早会蔓延至此，如果无法阻止，那么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枫神不忍心看到这种惨状发生，于是他回到本体之中，使用了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力量，枫树枝干不断变大变长，最终将整座镇子都包裹在其中，挡住了海啸的冲击。

　　所有人得救了，但枫神耗尽力量，变回了一棵普通的枫树，再没有出现过。枫城百姓感激他，家家户户都为他祈祷。
　　沧海桑田，渔村从贫穷落后的小村子渐渐变成一座城池，但始终不变的是对枫神的信仰。
　　整座城中种满了枫树，秋高气爽之时，满城红叶是人们最诚挚的思念。
　　他们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枫树能够重新化灵，海上迷路的归人能再次看见那片小小的枫叶。

　　“或许最开始枫神只是想得到百姓的信仰来修炼，可后来渐渐被他们所感动了。才愿意守护人们吧。”

　　世人只知枫城人信仰枫神，但都认为这般虚无缥缈之事最多只是个寄托罢了，是依靠寄托从而生出庞大的信仰之力，牢牢守护这座城池，避免被邪修破坏。
　　除了枫城百姓，很少有人相信城中最古老的那棵树，是真的化灵了。

　　“……什么？!”周裕不可置信的看着温扇羽：“这不是个传说吗？”
　　江兰弦静静道：“积年累月的信仰之力加诸于古枫树，生了灵也实属正常。”
　　温扇羽表示同意：“是这样，城中百姓从小到大听着这些传说长大，心中对枫神的敬畏扎根增长，而祂确实也在护着我们，这么多年邪修、不怀好意之辈想要对枫城出手，都没有成功。”

　　“可，问天关于神的记载只有那两次，并无……”周裕思索道。
　　都知道他想说什么，江兰弦道：“是神是妖，亦或是什么非人之物又如何，以己之身庇佑一城子民千年无忧，那祂就能被称为神。”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温扇羽闻言微微一笑，眼神温和明亮：“没错，在百姓心中他就是守护枫城的神明。”
　　周裕点头应和：“既然这样，那问天这次的卦是不是出错了啊，古枫树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会出事呢？”

　　“我不知，”温扇羽摇头：“天道至公，枫城有庇佑，所以城中极少出现天赋出众根骨能修仙的人，这么多年，只有寥寥几人踏入此道，其中，修行最深的便是我——我还是被捡来的，究竟是不是枫城人都不知，还有，”
　　周裕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
　　温扇羽也停住，但还是大概说了些：“现任城主也是，但他与我剑阁有旧怨，因此我不能祈求师门帮助，可古枫树若是出事，枫城危在旦夕。”

　　“枫神庇佑城池不受外物侵袭，但所需代价就是整座城中极少有人能够修仙，我总觉得这样并不是一件好事。”周裕难得认真地说出心底话。
　　“世间大多人对修仙问道只能沾个皮毛，恰好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护住自己，为何不是好事？”温扇羽回道：“即便是整个修真界又有多少天赋出众之辈，大多数不过是庸人自扰碌碌无为罢了。”

　　江兰弦看着她，并未因此动容：“你想让我帮忙吗？”
　　温扇羽摇头：“此次只为请您来观赏祈神节。这本就是枫城自己的事，怎敢劳烦尊者。现今世上各种势力情况复杂，若是枫城没有保全自己的本事，迟早有一日会消失在洪流中，如今，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不论如何，我只需尽力无愧于心便可。”
　　周裕则表示：“师姐你放心，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况且剑阁只是和城主有罅隙，枫城若是真有事咱们定是会帮忙的。”

　　飞舟行进中发出轻微的杂音，两边的窗棂半开，看见白云皑皑，时不时一阵风吹来新鲜的花草香气。
　　江兰弦目光悠远，看着窗外有些出神，半晌，敛袖起身：“我可看一看，但此事关悉天道，一切无定数。”
　　温扇羽愣住，随即展颜一笑，见礼：“多谢尊者。”

　　随他一起走到舟外，这是与剑阁截然不同的风景，群山揽青，一条条江河川流不息，蜿蜒至天尽头，广袤大地尽在身下。
　　江兰弦站在舟边，青衣广袖，目光悠远，风将他的气息吹去，散落地面，霎时间无数灵力受到感召想要涌来——
　　不可。
　　陡然静下，一些却并未放弃，而是隐蔽的藏进风中，躲在云里，雀跃的给飞舟加了一把劲。

　　另外两人并不知这飞快发生的事，只觉飞舟好像更快了些，且四周的空气如同在灵力中浸润过，舒适而宁静，令心情也愉悦许多。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这一刻，道心澄明，看那云好似都有了不同的模样。

　　“听，”江兰弦轻声道。
　　二人立即束耳倾听，却除了机关轰鸣和偶尔的清脆鸟叫再无其他，但没有问，只安静的看他。

　　“叶落尘土，生死枯荣，是枫树——”

　　遥遥望去，水天一色，阳光揉碎洒落平静海面，画出一幅浮光跃金的绘卷。
　　一座宽广方正城池坐落在东海边沿，于半空中揽尽全貌，大片红色遮住房屋巷道覆满全城，夺目鲜艳染尽千秋。

　　江兰弦挥袖，只见城上无数灵光与金光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整座枫城笼罩。
　　金光就是信仰之力的实质化，沉重的气息从出现那一刻便压在每个人身上，这绝非常人能直面的力量。
　　于是只出现一下便消失，快得如同错觉。

　　三十年一轮转，三十年一重生，枫城的枫树在近日接连红了叶，像是在与人们一同庆贺佳节到来。
　　周裕满心疑惑，怀疑自己的认知：“枫叶是这个时候红的吗？”
　　温扇羽道：“每逢三十年一次的祈神节，枫叶都会在暮春时节变红，一直红到秋日落叶之时，此后三年不会再红叶。若不是这般神迹，千百年来枫城百姓怎么会一直相信？”

　　对于修者而言，朝夕只是修行的符号，但普通人不过数十载光阴，生老病死，生命短暂却又漫长。
　　仙神这般虚无缥缈之事，很多人一生或许都接触不到，枫神是信仰却不是生活。
　　在两千年前皇权尚存时，普通百姓甚至一辈子都不知世上还有修真界的存在，人间最尊贵的帝王为求长生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耗尽气运，王朝倾覆。
　　他们恐惧死亡，敬畏轮回，更愿将霜天境称之为地府，描绘出十八层地狱，奈何桥上孟婆汤。
　　而枫城百姓将思念寄托于枫树上，认为在这时出生的孩童是枫神送来人间渡劫的神子，于是父母种下枫树作为替代，以免枫神何时将他们带回去。

　　“如若有孩童在此时出生，那他的家人便会种下一颗枫树，视之为‘新生’。我便是在四百二十年前的祈神节被当时的城主捡到，他也为我种下了一颗枫树，”温扇羽露出不易察觉的怀念：“自他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过枫城，现今也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周裕欲言又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师姐……”
　　她只是重回故地，恰逢此景回忆起了往昔，短暂消沉后温和道：“往事不提，走吧。”

　　到达目的地，飞舟缓缓下降，港口处大大小小的船停泊，有一处专门用来停放飞行器具的地方，他们走下来，飞舟化为一道流光被温扇羽收回储物戒中。
　　为了避免麻烦，江兰弦用灵力掩了容貌，用一陌生清秀的脸示人。
　　周裕惊叹的看着他，真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这般动静不大不小，三人气质一看便非常人。近期为着祈神节，往来修者数量繁多，他们行事低调，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该知晓的也从来没想过瞒着。
　　人们排队等候入城，车马络绎不绝，修者有专门通道，人来人往，可见繁华。

　　寻常百姓来往各城池需要有通关文牒，文牒可由十六个主城的城主府发出，修士则需要有信物证明，这不是随意的事。
　　天下有七大门派四大家族十六主城，其中五座城是四大家族和枢机的驻地，普行寺与海城宁家隐世不出，所以共划分了二十个区域，分别由这些势力管辖，每个区域的小门派都需在主地备录，之后他们的门派信物方能通行，散修备录后可直接获取信物证明。

　　城门有卫兵把守，顶上挂着一个用来分辨怨力的八角镜，镜子能反射出身带怨力的人，照到寻常人身上不显形，出自枢机，但只局限在金丹期以下，修为高些便不再灵验。
　　但枫城有信仰之力庇佑，这些都不过是辅助罢了。

　　三人站在不远处，准备进去时，一位衣着整洁的男子走过来：
　　“几位来了？城主命我前来为贵客引路。”
　　他脸上笑意盈盈，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像是知道他们想要低调，声音都刻意轻下来。

　　周裕盯着他的脸认出了是谁，听到城主二字，原先兴致勃勃的神色冷了下去，嘲讽道：
　　“半只脚都还没踏进你们城里呢，人就等在这儿了，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他面不改色，只做不察他们的不喜，解释道：“祈神节将要开始，诸事繁多，城主应接不暇，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还请见谅，尤其是温真人，城主知您重回故地，或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命我知无不言，城主也可为各位解答。”

　　周裕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温扇羽抬手制止住他，向来温柔的人此时淡漠道：

　　“不必劳烦，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就不再叙述，我既是从枫城走出，自然也会出这份力量，其余事与我无关也不感兴趣，走吧，莫要在此引人注目了。”
　　她将一切说的清楚，这也表示无意见面的意思，那人顿住，身子微弯，抬手道：“请与我来，已在福临阁备好房间。”

　　江兰弦看他们一番不甚和谐的交流，想必应是从前发生的不好的事，是故二人会这般反应，他有些好奇，但终归是别人隐私，万一涉及什么机密，还是等以后问问应暄吧能不能听吧。
　　于是安静随他步伐前去，门口守卫恭敬放行，一旁人好奇的目光落在身后。

　　无人知晓，在江兰弦进入那一刻，城中最古老的枫树轻微摇晃了风雨不动的枝干，抖落一片红叶随风飞去远方。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经意抬头，似有所感，于是拉着身旁大人的衣袖道；“娘，方才好像有一片叶子飞过去了。”
　　妇人揉揉她的头，笑道：“是风吹起来的罢，等祈神节那日，娘便为你求一片古枫树的红叶，请枫神庇佑我女一生平安……”